专家观点

访谈 | 李零:中国考古本身就是世界考古·下篇

摘要: 李零曾是“古文字迷”,觉得板上钉钉的文字最重要,后来他发现,文字是小,考古是大,尽管考古里好像有很多模糊的东西。近日,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王睿和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王瑞对李零教授进行了访谈,访谈从他们参加的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2019年6月19—25日进行的陇东、宁南学术考察说起,这些行车途中、考察间隙及归来之后的对话,勾勒了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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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曾是“古文字迷”,觉得板上钉钉的文字最重要,后来他发现,文字是小,考古是大,尽管考古里好像有很多模糊的东西。近日,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王睿和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王瑞对李零教授进行了访谈,访谈从他们参加的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2019年6月19—25日进行的陇东、宁南学术考察说起,这些行车途中、考察间隙及归来之后的对话,勾勒了李零从礼仪的角度研究祭祀,从着重文字转向“拔高”考古的学术历程。


访谈实录首发于“文汇学人”公众号,特此转载,以飨读者。因原稿较长,分成上、下两篇推送,此为下篇。


Part II

考古是大道理,文本是小道理,

大道理管着小道理


问:您觉得考古材料和文献材料相互之间应该如何校正呢?以这次考察为例,要册湫曾出土过秦代的诅楚文《亚驼文》,但正史文献根本没有提及;正史文献中记载了在国家祭祀中地位很高的朝那湫,可我们实地看到的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堰塞湖。您是怎么看待文献与考古材料之间的巨大反差的?


亚驼诅楚文


李零:文本材料固然重要,但文本其实是考古那个大的“文本”中的一部分。研究早期历史,主要靠的是考古。考古是大道理,文本是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中国的考古主要指的是历史考古,而不是史前考古。史前考古不存在文本问题,而历史时期考古要摆脱文献也不可能。


从文本中追寻地理的线索,地理线索引导考古。朝那湫要放到西北历史地理的大环境中来看,西北地区干旱少雨,祈雨问题特别重要。其实中国的山水,都不是自然意义上的山水,而是人文意义上的山水。五岳四镇四渎四海,其中很多山也都不起眼,但是它在历史上就非常重要。比如会稽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头,毫无特色,遍地都是那样的山,可是它在一个历史空间中的就变得非常重要了。我很重视实地考察,“入山”嘛,就是要到不在铁路线上的地方去。


这要从我的经历说起,我过去在考古所工作过七年,那时候我是古文字迷,而且对考古学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我有很多事情,都是离开了一个东西,甚至是跟它有一定距离的时候,才看得更清楚了。在考古所的时候,我认为古文字是最重要的,因为古文字是板上钉钉的学问,不像考古,好像有很多模糊的东西。离开考古所之后,我谈论的好多问题其实还是跟考古学关系更大。所以,现在我觉得文字是小,考古是大。当然,我还是保留着原来的一些热情,比如我写《入山与出塞》、纪念五大发现,其实五大发现都跟文字、文献史料有关系,但是这些东西后来就逐渐融入到考古学当中去了,也引导了考古学。


《入山与出塞》,文物出版社,2004


考古学本身就是从“文字”开始的,西方也一样。比如近东考古就跟铭刻学的关系特别大,“排队”用的是铭刻而不是器物,而且如果器物“排队”的结果和铭刻有矛盾,最后还是要遵从铭刻“排队”的结构。近东考古一开始是圣经考古。我们现在谈到西方考古学,好多人觉得西方人好像是过来人,我们搞的这一套都是他们玩儿剩下的。其实也不然,大家走的是共同的路。现在大家很重视史前考古,认为史前考古才是最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因为史前考古回答的都是一些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越是不清楚的事情,越是考古学家应该探讨的问题。所以,我把考古学拔高了,考古学是一门“悟道”的学问,考古学要解决的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张光直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总问学生一个问题:假如中国的考古一开始没有挖殷墟的话,中国以后的考古学会是什么样子?按照西方考古学的观点来看,殷墟考古妨碍了中国考古走上正路,把中国考古学变成了历史考古学。假如中国考古是按照一开始安特生他们的路子走,那就是史前考古。当然,中国的史前考古(如仰韶)也有所发展,但是不能否认,史语所的那15次发掘奠定了中国考古学的一些基本面貌。究竟是好是坏,这是留给考古学家的一个重要问题。


殷墟第一次发掘开工,全体工作人员合影


中国文明足够伟大,欧亚大陆的东西两段,东段的中心绝对是中国。没有中国,“远东地区”一片荒芜,什么都谈不上。但是,西方的亚述、埃及研究都很发达,一提到中国却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国际化”并不是跑出国门看埃及、亚述怎么挖遗址,把西方的理论移植到中国来。中国考古本身就是世界考古,足以与近东古典时期、史前考古并驾齐驱。中国也有类似于近东的史前考古和古典时期的考古,类型很丰富。西方考古学家长期无法染指中国的考古,那么中国的考古学家不做谁来做呢?


问:西方学者在伊朗、中亚的工作有上百年的历史,那些国家和地区的考古学框架是西方学者建立起来的。只有中国的考古学年代框架是中国学者自己搭建起来的,并且大致不错。这是中国考古学的伟大之处。您认为中国考古学是近代人文学科发展成绩最为卓著的领域,对吗?


李零:西方考古学家也到印度做过不少工作,但是越往东越模糊。虽然也有很多传教士、汉学家研究中国,但是西方人做中国考古还是有困难。有些说法确实是夸大其词,说中国考古如何落后。但是,西方的考古学一共也才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国的考古学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中间的时间差其实很短。中国和世界“隔绝”的那段历史时期,其实是考古大丰收的时期。西方把考古学放在社会科学领域,而考古学在中国是人文学科。其实严格来讲,考古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


Part III

历史研究是“卡位”的工作,

跑遗址是将各种零散的线索串联起来进行“定位”


问:最近哈佛大学的普鸣(Michael Puett)教授要在中国出一本新书——《成神:早期中国的宇宙论、祭祀与自我神化》,这本书的引言说:“中西文化存在怎样的根本性差异,是马克斯·韦伯、葛兰言、李约瑟、张光直、葛瑞汉等西方的中国研究者孜孜不倦讨论的焦点——二元与一元、断裂和连续、超越与原始、悲剧与和谐等各种两极化概念充斥着20世纪的中国思想研究,将中西置于绝对的对立关系上。在这样的思路下,中国文化拥有了一种固定不变、仿佛与生俱来的预设——‘天人合一’”。对此您怎么看?


李零:我反对“天人合一”,我强调的是《国语·楚语》中所说的“绝地天通”。“天人合一”的本质是僧俗合一,而中国把僧俗分得很清楚。西方的基督教把此岸和彼岸分成了两个世界,好像是“天人断裂”。而中国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好像是“天人合一”,但这其实是宋代理学家制造的观念。宋明理学恰恰是有感于汉唐以来,儒学只能管好士大夫,管不住老百姓。他们要将信仰这把离心的利器从老百姓手中夺回来,归国家管,这才提出了“天人合一”这么一个概念来,把历史重新纳入到宇宙创造的框架中。他们是用佛道对自然界、人生的终极关怀来补儒学的不足。


问:针对祭祀问题,您进行过几次实地考察?


李零:宝鸡地区是很重要的考察地点,我跑过几次。我1981年在那一带搞发掘的时候,就在那一带转过。但是当时的兴趣不在祭祀遗址,主要是给秦文化“排队”。我和陈平各有分工,他搞秦,我搞楚。其实太公庙秦公钟、镈发现的时候,我在写考证的文章。太公庙离西高泉很近,当时也去西山一带。所以当时跑过,但并没有做祭祀的意识。山东我们去过三次,2006年重走孔子路的时候也关注了沿途的祭祀遗址。


太公庙秦公镈


问:最近的祭祀考古重大发现,如鸾亭山遗址、血池遗址、田家坪遗址、西山遗址等,您认为这些祭祀遗址的发现是如何促进祭祀研究的?


李零:雍五畤、甘泉宫、后土祠等这些都不只跑了一次,我跟唐晓峰老师跑过后土祠,血池也去过两次。西边和秦有关的遗址几乎都跑过一次,然后把零零星星的东西串联起来。现在想做的工作是,从《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这些文献出发来总体的考虑考古遗址和文献记载的关系。其实,祭祀遗址不能孤立地来看,城址、居址、墓葬、宫庙等是一个整体,祭祀遗址也帮助确定了好多古代城址问题。其实,历史研究是“卡位”的工作,将各种零散的线索串联起来进行“定位”。


现在西方汉学家太强调解构了,强调解构就是断裂,否定连续性,认为连续性会导致人们不断地被建构的历史所迷惑,陷入迷信。但是,祭祀遗址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因为它体现的就是连续性。有的祭祀遗址确实不再使用了,如甘泉宫,但也有像汉代的后土祠,到现在还在祭祀。


问:考察历史断裂或延续的原因,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即断裂往往体现在官方层面,而民间仍是连续着的。您同意么?


李零:因为民间老百姓的诉求没有变,什么时候都要祈雨,而祈雨就要祭祀要册湫。宋代,甚至改变了祭祀对象,改祭“齐天圣烈显应盖国大帝黑池龙王”。但是,尽管改了名称,其实还是存在着历史连续性。我们在考虑历史变异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排斥历史连续性。太强调断裂、解构,最终历史就不存在了。每一代的祭祀都不一样,这是肯定的。




责任编辑:黄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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