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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象腾踏:宋元明时期中国和越南的象军

摘要: 【按】近日,云南15头野生亚洲象一路向北迁徙的新闻备受关注。这群大象从西双版纳出发,横跨多县,一度进村进城“逛吃”,也引发了关于人类与野生动物关系的探讨。大象在人类历史中并非可有可无的角色。人们曾将大象奉若神明,将其作为高贵的礼物赠来送去,也曾为了争夺耕地与之搏斗,为了象牙对其追捕猎杀,或为了战争、运输、仪式所需将其驯养。云南省红 ...
【按】近日,云南15头野生亚洲象一路向北迁徙的新闻备受关注。这群大象从西双版纳出发,横跨多县,一度进村进城“逛吃”,也引发了关于人类与野生动物关系的探讨。
大象在人类历史中并非可有可无的角色。人们曾将大象奉若神明,将其作为高贵的礼物赠来送去,也曾为了争夺耕地与之搏斗,为了象牙对其追捕猎杀,或为了战争、运输、仪式所需将其驯养。
云南省红河学院越南研究中心教授叶少飞曾就大象在中越历史中的角色做详实的考察,澎湃新闻将陆续刊发其关于大象的研究文章,力图为象与人类关系的讨论提供一些参考。
近日“一路向北”的云南野生亚洲象群

近日“一路向北”的云南野生亚洲象群

象是古代战争利器。Armandi, Pietro Damiano的Histoire militaire des éléphants(《象之战史》,Parise,1843)以大象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军事远征中扮演的角色为主题,并将马其顿远征作为大象军事史的起点,展开战象在欧洲、非洲、和印度河流域的军事考古史研究。研究围绕古人在组织战象时普遍遵守的规则和原则展开,包括他们用来训练、武装和把他们带到敌人面前的方法,以及确定战象在营地、行进和战斗中的位置。Michael W. Charney的Southeast Asia Warfare 1300-1900(Brill,2004)第六章专门讲述东南亚安南、占城、暹罗、缅甸等国家的驯象及象军。中国历代王朝也认识到了象在军事战争中的作用,但因为中原地区无法获得稳定的象源,亦不能人工繁育,故而没有装备战象部队,但与越南、缅甸的战争中则要面对象军。中国的一些地方政权则因据有产象区偶尔装备象军。文献中亦称“战象”为“象军”,本文通用。
一、宋代中越战象
唐代岭南和云南尚有大量的野象群,刘恂《领表录异》记载:
广之属郡潮、循州多野象,牙小而红,最堪作笏。潮、循人或捕得象,争食其鼻,云肥脆,偏堪作炙。……恂有亲表,曾奉使云南。彼中豪族各家养象,负重致远,如中夏之畜牛马也。蛮王宴汉使于百花楼,楼前入舞象,曲动乐作,优倡引入一象,以金羇络首,锦襜垂身,随拍腾蹋,动头摇尾,皆合节奏,即天宝中舞马之类也。
刘恂记载云南本地蓄养象只,如同中原的马,潮、循人则捕象食象鼻。五代时野象在广东尚有大量分布,因野象害稼,朝廷消灭象群,禹余宫使邵廷琄于南汉大宝五年(962)建塔超度象魂:
盖□至秋□群象踏食百姓田禾,累奉敕下,荖人采捕,(馬丘)括入栏,烹宰应赡□军□戴甲披□负来□遗骸滞魄,难超舍去□,良因免涉幽局之苦,速承济度,永辞异类之徒。
此为石制经幢,刻建造事由和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碑文残泐,现保存于东莞市博物馆。能够“累奉敕下”,让南汉朝廷动用军队击灭象群,显然数量很大。至于为何要大费周章建经幢超度象魂,恐怕还在于唐朝佛教流行,象为佛教圣物,广州作为南都大邑,佛教兴盛,故朝廷派使者监造,差僧延嗣住持焚修。南汉即装备象军,《宋史》记载:
十二月,(潘)美等攻韶州,都统李承渥以兵数万阵莲华山下。初,鋹教象为阵,每象载十数人,皆执兵仗,凡战必置阵前,以壮军威。至是与美遇,美尽索军中劲弩布前以射之,象奔踶,乘象者皆坠,反践承渥军,遂大败,承渥仅以身免。
宋军统帅潘美以弩阵射象,战象反奔逃逸践踏。南汉的象军对付弱小力量,自然无往不利,但与开国精锐的宋军相比,则无能为力。但南方的象军给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067年宋神宗即位后,秉承太祖以来恢复“汉唐旧疆”的理念,逐渐措置谋取交趾。《宋史》记载熙宁六年(1073):
时周士隆上书论广西、交址事,请为车以御象阵,文彦博非之。安石以为自前代至本朝,南方数以象胜中国,士隆策宜可用,因论自古车战法甚辩,请以车骑相当试,以观其孰利。帝亦谓北边地平,可用车为营,乃诏试车法,令沿河采车材三千两,军器监定法式造战车以进。
周士隆所进以战车抵御象阵之法,得到王安石和宋神宗的首可。战车或许在北方平原为战争利器,但南方地形崎岖,水网密布,并不利于战车奔驰,也需要牲畜拖曳。以战马拉战车显然是巨大的浪费,而没有上过战场的驴、骡则更加不堪。战车的灵活性也远不如战马。
熙宁八年(1075),李仁宗听闻王安石欲谋夺交州,遂先下手,派遣大将李常杰攻钦州、廉州。《大越史略》记载攻邕州:“我为飞梯以临城,彼施以火炬,飞梯不能近;又以毒矢射之,城上人马死者相枕。彼以神臂王发,我之象军多有殪者。”熙宁九年(1076)春正月,邕州城破,知州苏缄死。之后交趾撤军。二月,宋以郭逵为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本道经略招讨使,准备反击。郭逵抵达广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宋神宗根据获得的战报指示:
(秋七月)乙亥,诏谕郭逵等:“谍言交贼既归巢穴,日聚其党,教以战阵,及搜集象马,阅习奔冲。此蛮素狡狯,今又操危心,虑大患,其于奸智必有出人意外者,深恐八月中果来犯邕州。见在彼将官伤于忠勇,便与接战,虑误大事,盖深入之师利于速战故也。仰更切审为处置,严与戒约。”
宋神宗对交州象军的表现有深刻的印象,因此须严防其再次深入宋境围攻邕州。十二月,郭逵举兵出界,李焘记载:
贼屯决里隘,逵遣张世矩攻之。贼以象拒战, 逵使强弩射之, 以巨刀斩象鼻, 象却走, 自践其军, 大兵乘之, 贼溃去。
这显然是李仁宗安置在边界的象军部队,郭逵以强弩射象。1272年元军在缅甸遭遇战象,象马对冲,马可波罗记载:
缅国王休息其军毕,自其地率军出发,至于永昌平原,距鞑靼备战之处有一哩,整顿象楼,列战士于楼中,复列步骑备战。布置既毕,开始进军击敌。鞑靼见之,伪作毫不惊异之状,仍整列前进;及两军既接,甫欲交锋之时,鞑靼军马见敌军战象,大惊骇,遂退走。缅国王成事率众进逐。
元军不得已,只能下马,士兵以密集的箭阵射伤战象,象群负伤,反向逃逸践踏,元军胜利。沙海昂以Armandi《象之战史》注:“象阵之破骑兵,其例常有。盖马见其形,闻其声,嗅其味,辄骇而退走,迄今尚然也。”元缅战事虽然后出,但动物习性不大会改变。宋初潘美以弩阵破南汉象兵,郭逵亦以强弩射象,战马惧怕战象,因而能够“以巨刀斩象鼻”的应该是宋军的重装步兵,在战象的巨蹄下冲击挥砍。十二月,两军大战富良江。李仁宗奉表,宋军班师。在这场战争中,李朝象军是战争主力之一,宋军虽有攻破之法,但亦要慎重对待,象军战力可见一斑。
宋军见识了交趾战象的威力,此时距南汉不远,岭南仍有象群出没,不知何故宋朝也没有发展配备象军。或者是因为装备训练战象耗费巨大,又不能投入北方战场,留置南方无法控制,则会生变,聊备一说。
二、元明时期的中越象军
1257年蒙古灭大理,兵锋扫入安南,攻占升龙城,随即撤兵。《元史》记载:“国主陈日煚,隔江列象骑、步卒甚盛。”黎崱《安南志略》记载:
国主陈王遣士卒乘象迎敌。时太师子阿朮年十八,率善射者射其象,象惊奔,反蹂,其众大溃。
蒙古骑射甲天下,以高超的箭术射伤战象使之反奔,这与1272年元军在缅甸遭遇战象时以弓箭射击的情况类似。
《大越史记全书》关于战争只记载对方的象兵。1312年,陈英宗亲征占城,“象声渐近,军士有忧色”。1335年,陈明宗亲征哀牢败绩,“及交战之日,阴雾晦㝠,贼先伏象、马夹攻,官军大败,堕水死者过半,(段)汝谐在焉。”哀牢诸部在西南部的山陵地区,地接占城和安南。1383年,占城国王制蓬莪率军逼近升龙,黎密温出战,“贼先设伏,兵象具起,官军败北,密温为贼所擒。”1389年占城攻清化,“贼堰上流,官军植桩盘鸦以相对。二十日,贼伏兵象,佯扫寨以归。季犛选取精男,名为敢死,追击之,水军开椿出战。贼乃决堰,出象冲之。时精勇已远,舟师难于泝流,因以败绩”。1390年占城再来,叛徒为陈朝军队指示占城国王制蓬莪座船,将其击杀,残军撤退,“遇官军进击,则驻象撒货以止之”。
1368年明朝建立,陈朝遣使金陵,建立关系。《大越史记全书》记载1384年“李瑛等来假道往占城,索象五十只,自乂安府设站驿给粮草,递送至云南”。1395年“明遣任亨泰等来乞师五万人,象五十只,粮五十万石,搬运至界首,以给军”。明人对安南象的情况很熟悉,这很可能与明军进攻云南获得战象的情况有关。这两次事件发生时正是外戚黎季犛专权之时,他于1400年废陈自立,并改回先祖本姓胡,次年传位于子胡汉苍。陈朝宗室陈添平从老挝到金陵投诉,1406年成祖遣使送陈添平回国,但到边关时被胡汉苍遣军击灭,成祖大怒,派张辅领兵攻打胡朝。
明军遭遇了象兵部队。《大越史记全书》记载胡汉苍军力颇强,“外连水军战舰,岸上兵象对垒,未尝一战”。十二月十二日早,“天长军将阮宗杜等穴城以出象。明人以火箭射之,象退缩,明人随象以入,城遂陷”。《明太宗实录》记载永乐四年十二月丙申:
我军遂入城。贼将又于城内列阵接战,驱象当前。辅督游击将军朱广等以画狮蒙马,神机将军罗文等以神机铳翼而前;象皆股栗,又为铳箭所伤,皆退走奔突。贼众溃乱,官军长驱而进,杀贼帅梁民献、蔡伯乐;追至伞圆山,贼自相蹈藉及被杀而死者不可胜计,获象十二、器械无算。
明军的战报也证明确实准备了狮子画像,李文凤《越峤书》记载:
贼人又有象只及步军甚众,列阵于城内。我军遂前,贼人以象来冲。右副将军、右副参将亲督游击将军朱广等领马,以内府所出狮子象置于马身;又调神机将军罗文等,将神机铳列于马之两傍,铳箭齐发。象见狮形颤畏,又为铳箭所伤,倒回奔突,贼人溃乱。
以画狮蒙马显然来自于宗悫破林邑象军的故事,这可能并不能发挥多大作用,真正对战象造成伤害的还是铳和箭。但战争为求胜利,明军仍然按照军事传统准备了狮子画像以应对战象。1407年,明军擒获胡季犛、胡汉苍父子,《大越史记全书》记载获“象一百一十二,马四百二十,牛三万五千七百五十,船八千八百六十五”。
胡朝取代陈朝并未经历战争,应当继承了陈朝的驯象及战象,尽管其战力突出,但在明军的火器面前并未产生大的作用。明军灭胡朝之后,永乐帝郡县安南,陈氏后裔群起反抗,史称“后陈”,张辅率军平定。永乐十一年(1413),后陈大将邓容“伏兵象,夜袭辅营”未成。十一月双方再战,《明史》记载:
冬,(陈季扩)与(沐)晟会顺州,战爱子江。贼驱象前行。辅戒士卒,一矢落象奴,二矢射象鼻。象奔还,自蹂其众。裨将杨鸿、韩广、薛聚等乘势继进,矢落如雨,贼大败。
《明太宗实录》记载此战:
辅等列阵以进,贼亦据昆传山险,分三队拒战,各列象当前,贼众随之。辅策马率众,先薄贼左队,冲入中坚,引弓射象奴,仆之,再中象鼻,象遽退走,蹂贼阵。阵乱,指挥杨鸿等奋勇齐进,引强弓射贼,贼大败。
大批战象已经为明军所夺,陈季扩拥有的战象应该比较有限。主将张辅射伤战象,反奔己阵。此战张辅擒杀大将邓容和阮景异,陈季扩逃至老挝,张辅遣兵捉拿送往京师,后陈亡。陈朝典籍亡佚大半,史书对其战象的情况亦不记载,仅依靠中国史籍有零星信息,战象的训练和作战方式情况仍不了解。明朝平定安南,亦有大批对胡季犛不满的陈朝人归附,其中即有精通象阵之人,《越峤书》记载:
(永乐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据都督黄中差千户李惟亲报称:“哨至顺州,拿得化州城内逃出军人。问得阮噜又与黄晦卿自相仇杀,阮噜将军人、象只投降。占城国王及头目军人掠取新平等处人口、牛只,闻知天兵到来,畏惧,将带阮噜并所领军象,星夜回还本国去讫。”及据差去锦衣卫驯象所象奴杜子中,往化州招安黄晦卿等回说:“本人惧罪,将带家小并所领头目,乘船出海逃躲。止招到化州知州邓悉等十名,并获象十只来见。”
1428年明军放弃交州,安南的归附者一起撤退回国,明朝予以安置,后裔即为明人。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石亨随英宗亲征,“亨单骑奔还。降官,募兵自効”。瓦剌太师也先围攻北京,危机时刻石亨与于谦配合赢得了京师保卫战的胜利。归顺的原陈朝将领请战,《明英宗实录》记载:
(庚寅)交址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宜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臣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命送武清伯石亨处审验。
陈复宗自请以战象退敌,明朝并未装备象军,但京师有象,明朝在广西设驯象卫捕象驯象送京师礼仪之用,云南、缅甸亦贡象朝廷。石亨作为当世名将,此时京师危在旦夕,审验之后认为可行,当遣选宫廷仪卫驯象训练,并打造象甲。战象现身于京师战场,陈复宗驾象获得战功:
先生姓陈讳儒,字懋学,别号芹山。先世为交址布政司乂安府支罗县人。国初,交南黎氏叛。我天王怒,兴师问罪。时公之曾祖乂安卫百户仕及祖锦衣卫千户、累赠通议大夫、刑部右侍郎复宗出万死,迎王师为导,获大捷。班师,乃率众如京。帝嘉其忠义,赐第长安,赐银钞、器皿等物,授锦衣卫百户。正统己巳,北虏入犯甚急。公祖复上疏,请以象战御虏,身中流矢。虏退,论首功,升授锦衣卫千户世袭。
陈儒的高祖陈仕和曾祖陈复宗归附明朝,在交趾布政使司为官,宣德时明朝弃守交州时父子二人随军北归。无论战象训练还是象甲的制作,都需要相应的技术,陈复宗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仪卫驯象转变为强大战力,显然与父亲陈仕都是陈朝通晓象战技术的将领。安南的象战术亦北传明朝。尽管陈复宗以象战立功,石亨也见识了战象的威力,但明军仍然没有装备战象部队。原因可能还在于战象本身耗费巨大,国内象的来源亦有限,难以大规模持续供应,云南、缅甸贡象朝廷回赐丰厚,贡象数量亦不多。装备战象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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