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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研究中心|穆宏燕:印度-伊朗“莲花崇拜”文化源流探析

摘要:   2018-01-22 北外亚非  .本文载于CSSCI来源期刊《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06期(注释略)作者:穆宏燕 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教授摘 要  印度-伊朗文化同源,都有着对水-火-日-苏摩(豪姆)的崇拜情结。这其中,神圣植物苏摩(豪姆)融水-火-日为一体,与莲花的表征相契合;而蓝莲花具有回春之药用功效,可以兴奋人的中枢神经,这又与印度-伊朗雅利安人所崇拜的神圣植物苏摩(豪姆)相契合。


  2018-01-22 北外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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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载于CSSCI来源期刊《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06期(注释略)

作者:穆宏燕 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教授

摘 要


  印度-伊朗文化同源,都有着对水-火-日-苏摩(豪姆)的崇拜情结。这其中,神圣植物苏摩(豪姆)融水-火-日为一体,与莲花的表征相契合;而蓝莲花具有回春之药用功效,可以兴奋人的中枢神经,这又与印度-伊朗雅利安人所崇拜的神圣植物苏摩(豪姆)相契合。再者,伊朗语中“莲花”一词读音与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所信仰的“水中灵光”相通。因此,琐罗亚斯德教将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崇尚的蓝莲花视为该教神话传说中的豪姆,由此形成莲花(豪姆)崇拜。随着亚历山大东征,莲花(豪姆)崇拜进入印度,形成印度文化中的莲花(苏摩)崇拜。蓝莲花(苏摩)的回春之药用功效,使得莲花在印度密教文化中逐渐与性力关联。而“水-火-日-莲花”的艺术造型在伊朗伊斯兰化后幻化成清真寺建筑造型和装饰图案,对世界建筑艺术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莲花;豪姆(苏摩);水;火;日


水-火-日-莲花在表征上的关联

  对日、水、火的图腾崇拜或许是原始部落民族的普遍现象,然而将之与莲花密切结合,则是印度-伊朗雅利安人独特的宗教文化特征。


  印度雅利安人崇奉的圣典是长期在部落中口口相传的吠陀经,最早的一部吠陀经是《梨俱吠陀》。伊朗雅利安人崇奉的圣典是《阿维斯塔》。“阿维斯塔”(Avestā)与“吠陀”(Vedā)乃同根词,具有“知识、智慧”的含义。也就是说,在印度-伊朗雅利安人分道扬镳之前,二者有着共同的图腾崇拜和创世神话的宗教文化之源。


  在《梨俱吠陀》(成书时间上限尚无定论,下限为公元前800年)中的《生主歌》(造物主)谈到宇宙生成模式,该颂歌认为“生主最初表现为‘金胎’(Garbha)”,“除了生主之外,没有任何神主宰一切创造物”。《梨俱吠陀·水子神赞》第10、11颂讲述水子神(Apām Napāt)与火神阿耆尼(Agni)之间的关系:彼有金体型,仪容亦金色;此乃水子神,尽显金颜色。来自金胎者,安然坐定后,黄金施主众,献供再叩首。彼之火苗相,水子神名号,美好而神秘,在与日俱增。窈窕淑女裙,虔诚来点燃,彼之金颜面,食物是酥油。按照《生主歌》,世界伊始是茫茫大水,水中孕育着“金胎”;而《水子神赞》又言“金胎”即是火种。金胎成熟,裂壳而出,即是火神,火焰苗即是水子神的名号。因此,金胎=水子神=火神。这体现了印度—伊朗雅利安人皆崇拜火的宗教缘起与情结,并且是“火”从水中诞生,“火”是“水子”即水之子。


  尽管“水中金胎”、“水中之火”已经与莲花的表征非常近似,但《梨俱吠陀》并未将二者关联在一起,《梨俱吠陀》中没有一处关涉“莲花”。也就是说,在吠陀时代,印度雅利安人并未出现对莲花的崇拜,并没有把宗教信仰中的某种事物与莲花关联在一起。


  后来,在《毗湿奴往事书》中金胎与莲花直接发生关联。该书讲到,创造之神梵天传说是从宇宙金卵里孵化出来的,或者是从一朵莲花中诞生的。这里,水中金胎(金卵)与莲花产生了直接的关联。然而,《往世书》其产生与发展的时间,大约是在公元前4世纪之后出现,约在7世纪至12世纪之间成书。因其产生时间较晚,创造之神梵天与莲花的关联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我们再考察一下佛教的情况。早期佛教并没有将佛陀神化,集结的经典主要是佛陀说法的内容和教导。关于释迦牟尼诞生时“步步生莲”的传说则是后来将佛陀神化之后才出现的,其最早出现在《神通游戏》中。《神通游戏》的成书时间“可能在一、二世纪,至晚在三世纪”。在印度,把莲花与佛教关联在一起的最早图像资料,是公元前2世纪阿旃陀石窟壁画中的莲花,没有比这更早的图像资料和文字资料存在。


  因此,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印度雅利安人并没有把莲花与印度文化中的某种文化因素——不论是印度教文化因素还是佛教文化因素——关联在一起。


  我们再来看看伊朗方面的情况。进入伊朗高原的雅利安人于公元前11世纪由琐罗亚斯德创建了琐罗亚斯德教(中国典籍称为祆教、火祆教)。琐罗亚斯德教圣典《阿维斯塔》中最古老的部分《伽萨》(Gāthā)约形成于公元前11世纪,其他部分形成较晚,至迟在公元前8世纪《阿维斯塔》已经成书,与《梨俱吠陀》的成书基本上同时代。


  琐罗亚斯德教将光明主神阿胡拉·马兹达(Ahūrā Mazdā)提升到至高地位,其核心教义是善恶(明暗)二元对立的宇宙观,其崇拜表征是拜光,崇拜光明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及其六大属性神构成的“七位一体”的光明神,由此而及,崇拜天上的光明“太阳”(Mehr梅赫尔,印度梵语写作Mithra密特拉,即吠陀中太阳神族之一密多罗神)与地上的光明“火”(āzar阿扎尔,即吠陀中的火神阿耆尼)。


  阿胡拉·马兹达本身是无形无相的,他是一种绝对之光。因此,伊朗文化从根本上就没有偶像崇拜的因素。琐罗亚斯德教把“光”的护佑性质称为灵光(Far,音译法尔,古波斯巴列维语为Khvar),其表象是光芒(Nūr)。在《阿维斯塔》中,众多地方将“灵光”与“光芒”并置,比如:《阿维斯塔·亚什特·梅赫尔》1:4言:“我们以祖尔供品和高声的祈祷赞美领有辽阔原野的梅赫尔之灵光和光芒。”这反映出“灵光”与“光芒”二者的差异。不论崇拜的是太阳还是崇拜火焰,其实质是崇拜这二者发出的光,并且崇拜的是光的护佑性质,即灵光,它是创造生命的源泉,护佑伊朗部族兴旺发达,也是古波斯帝国君权神授的象征,“受到灵光保佑的统治者,即国王,可以与天神沟通。”


  在《阿维斯塔》中,灵光是蕴藏在水中的,即水中之光。《阿维斯塔·亚什特·蒂什塔尔》6:34有言“蕴藏于水中的灵光”,《阿维斯塔·亚什特·法尔瓦尔丁》23:65也有“闪耀着马兹达创造的灵光的水流”的字句。另一方面,在该教的创世造人神话《班达赫申》中,先知琐罗亚斯德的精子(内含灵光)是保存在湖水中的。也就是说,灵光是蕴藏在水中的胚胎(精子),这与吠陀神话中的“水中金胎”同出一脉,反映出印度-伊朗雅利安人共同的创世想象,尽管二者在分道扬镳之后各有不同的发展。


  尽管莲花的表征与印度雅利安人崇拜的“水中之火”、伊朗雅利安人崇拜的“水中之光(日——天上光明、火——地上光明)”非常近似,但是,不论是《阿维斯塔》还是《梨俱吠陀》皆没有任何一处关涉“莲花”。那么,莲花是如何进入印度-伊朗雅利安人宗教文化中的呢?这与伊朗雅利安人入主伊朗高原密不可分。


  伊朗雅利安人在进入伊朗高原之后,接触到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进而接触到古埃及文明。上古时期,上埃及尼罗河谷地盛产蓝莲花;“尼罗河(Nile)”一词本身就是“靛蓝色”的意思。古希腊旅行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年—约前425年)的著作《历史》中记载:“当尼罗河上涨,而河水湮没了两岸平原的时候,在平原的水中生长大量的埃及人称为罗托斯(即lotus莲花——引者注)的百合,他们把这种百合采下来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他们便从百合的中央取出像是罂粟那样的东西捣碎并用它们做成面包。这种罗托斯的根也可以吃,它有一种甜美的味道。”现代医学已经证明蓝莲花的确具有兴奋人的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用功效,因此希罗多德将之比喻为罂粟,不仅指莲子的外形像罂粟果实,更暗含了蓝莲花果实的药用功效。比利时画家埃尔热的著名系列漫画作品《丁丁历险记》之《蓝莲花》讲的是丁丁在中国民国时期的鸦片烟馆的冒险经历,“蓝莲花”在这里无疑是借指能一时兴奋人中枢神经、具有致幻作用的鸦片。


  比《希罗多德历史》更早的《荷马史诗·奥德赛》(约公元前9世纪-前8世纪)中叙述,英雄奥德修斯在北非某地,发现当地人以“lotus”为食,整日无忧无虑,飘飘欲仙。荷马称之为“lotus-eater”,即食莲人,也意译为“食忘忧果的人”。奥德修斯的部下吃了这种“lotus”之后,也是飘然陶醉,不复思归。这一记述同样说明了蓝莲花具有兴奋人中枢神经的药用功效,甚至具有致幻作用。


  蓝莲花的这种药用功效使得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们也将之视为神药,对之顶礼膜拜,因此用莲花图案装饰的物品成为特权阶层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图1


  图1是公元前13世纪的埃兰王国时期的浮雕残片,在伊朗苏萨古城发掘出来的,现收藏在巴黎的卢浮宫。图像中,一位地位高贵的女性——可能王后,因为后面有侍从在给她扇扇子——坐在一只莲花凳上。她对面的人物已经缺损了,但图像右下角双层莲花座的残片显示坐在上面的人具有更高身份和地位,推测可能是国王。该图像表现的是国王与王后一起正准备享受一条鱼。在这里,莲花座代表了一种高贵的身份和地位;鱼也是装在莲花状的器皿中,表示是圣洁的食物。


  伊朗雅利安人进入伊朗高原后,把上埃及尼罗河谷地盛产的蓝莲花称为:nīl-par,由靛蓝色(nīl,也指“尼罗河”)和花瓣(par)两部分构成,中间有个连接音,意即“蓝色花朵”(nīlūpar)。由于khv-p-f三个辅音是渐变相通的,因此,若nīl-par被读作nīl-khvar、或nīl-far,“蓝莲花”就成为了“蓝色灵光”,即蕴藏在蓝色水中的灵光。也就是说,“莲花”(nīl-par)与“蓝色灵光”(nīl-khvar、nīl-far)在读音上相通。现代波斯语中,“莲花”一词即为nīlūfar,字面意思也可以解读为“蓝色灵光”。再者,莲子(可视为水中金胎、水中精子)从水中生长出来,绽放为太阳-火焰光芒四射一般的花朵,这也与伊朗雅利安人“水中灵光”的创世想象不谋而合。《巴列维语词典》nīlōkpar(莲花)词条说:“传说,此花迎着太阳从水中探头而出,又随着太阳沉入水中。”因此,尽管《阿维斯塔》中没有任何字句涉及“莲花”,但是,当伊朗雅利安人接触到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文明之后,该地区盛产的蓝莲花从表征到名称读音完全迎合了伊朗人对“水中灵光”的崇拜与想象。因此,伊朗雅利安人把蓝莲花视为“水中灵光”的象征,莲花崇拜由此进入伊朗雅利安人文化中。


  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1年)正式将在伊朗高原上传播已久的琐罗亚斯德教定为国教,对光(以日和火为表征)顶礼膜拜,并把莲花融水-火-日三者为一体的圣花崇拜思想发挥到极致。在伊朗,现存有两处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火塔(即“灯塔”),塔顶边缘即是莲花瓣装饰,充分表达出“火焰-莲花”一体的思想:


图2       图3


  图2两座火塔是在帕萨尔伽德,西去现今伊朗法尔斯省省会设拉子130公里。这里是阿契美尼德王朝最初的都城所在地,建有宫殿,至今仍有残垣断壁,开国君主居鲁士大帝(公元前558—前529年在位)的陵墓建在宫殿南部。火塔在宫殿西北部,建造时间应是在公元前6世纪居鲁士大帝在位时期。


  图3是在伊朗法尔斯省纳格什·鲁斯坦姆山麓上的两座火塔。该山谷位于波斯波利斯王宫所处山脉的北面,是阿契美尼德王朝帝王陵墓所在地。该火塔的建造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后期至公元前5世纪前期。


  除了将莲花与火直接关联之外,阿契美尼德王朝在之前的埃兰艺术影响下,还将莲花图案作为王室高贵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波斯波利斯王宫更是充满了莲花图案的浮雕。该王宫建于公元前520—前515年期间,曾是世界上规模最大、最雄伟壮丽的整体封闭式石头建筑宫殿,公元前331年被亚历山大军队焚毁。尽管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但依然令人震撼,让人感受到其曾经不可一世的雄伟壮丽。该宫殿每个区域的门廊及两侧墙面都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精湛浮雕,堪称世界浮雕艺术的博物馆。就莲花图案来说,有以下几种:


  1.正平面莲花:象征太阳


图4


  图4这种连续不断的、象征太阳的正平面莲花在波斯波利斯王宫最为普遍,基本上所有墙壁的边缘线都以该图案为装饰。


  2.莲花瓣图案:象征火焰


图5


  波斯波利斯王宫几乎所有的墙壁顶部(与正平面莲花呈垂直构图)都有这种象征火焰的莲花瓣装饰图案(图5)。正平面莲花与莲花瓣图案反映了琐罗亚斯德教崇拜天上光明——太阳与地上光明——火焰的最典型表征。


  3.最叹为观止的是莲花座,经笔者仔细辨别,共有四种不同形状的莲花座:


图6


  图6乃第一种莲花座,为豪姆(Hawm)枝叶(太阳状,中间的菱形表示火焰)—覆瓣覆叶式莲花浮雕图案。


图7


  图7乃第二种莲花座,为单纯覆瓣覆叶式莲花浮雕图案,没有豪姆枝叶状太阳。


图8


  图8乃第二、三种莲花座,左侧纵深一列,为第三种莲花座,即单纯莲花瓣线条垂直到底浮雕图案,没有雕刻出完整的莲花瓣形状,该图右侧纵深一列即是第二种莲花座图案。


图9


  图9乃第四种莲花座,为日出式(莲花绽放出水面叶片)莲花与覆瓣莲花的结合。


  如此密集的莲花图案无疑深刻反映出伊朗琐罗亚斯德教将莲花视为融水-火-日为一体的圣花崇拜思想。



图10

图11


  图10和图11是波斯波利斯王宫墙壁上的浮雕。Werner Felix Dutz & Sylvia A.Matheson编撰的《徜徉:波斯波利斯》图集及解说中,直言这种枝叶节节高的莲花-太阳造型即是莲花(lotus)。若将此种莲花造型与前面第四种莲花座(图9)中的豪姆枝叶相比较,完全一致;与第一种莲花座(图6)也具有相似性可以看出其相似性,二者差异在于:图6中的莲花座中的豪姆枝叶光芒花瓣中央是菱形,代表火焰;图9、图10和图11枝叶节节高(寓意莲花迎着太阳出于水)的莲花中央是圆形,代表太阳。


莲花与豪姆(苏摩)之关联

  (蓝)莲花之所以能够进入印度-伊朗雅利安人的文化中,还与印度-伊朗雅利安人的豪姆(苏摩)崇拜密切相关。《梨俱吠陀》和《阿维斯塔》中虽然没有“莲花”这个词,但是大量存在另一个词,即印度的“苏摩”(Soma)与伊朗的“豪姆”(Hawm),这两个词是同源词。


  在《梨俱吠陀》中,苏摩是一种树,其颜色是棕红色,被神化后成为树神,在吠陀神谱上“占着仅次于火神阿耆尼的重要位置”。苏摩枝叶榨的汁液即苏摩酒,是宗教祭祀中的必备品,是让人力大无穷、祛除百病、延年益寿的神圣饮料,人神共喜饮之;也是令人兴奋陶醉的饮料,因此被奉为诗歌灵感之神;苏摩的棕红色而使之常与阿耆尼(火神、地火)组合成二元体神,苏摩也“常被比作太阳,或说他和太阳在一起”,并且还说“苏摩是诸水中生长的水滴,是诸水的胚胎”,而苏摩酒本身又是液体。从《梨俱吠陀》的神曲中,我们可以看出,苏摩是一种与日、火、水密切关联的神圣植物。


  在《阿维斯塔》中,“豪姆”一词更是密集出现,豪姆树枝柔嫩,呈金黄色,其汁液可口甘甜,令人陶醉,能使人力大无穷、延年益寿、祛除死亡,是众神、众勇士的饮料,是祭祀必备品,也是令人兴奋陶醉的饮料,其特征与《梨俱吠陀》中的苏摩几乎完全一致,“印度—伊朗诸神中未必有第二个神,在伊朗传统和印度传统两者中的状貌如此相似,犹如《阿维斯塔》中的豪姆之与《吠陀》中的苏摩。”唯一的差异,伊朗的豪姆是金黄色,即阳光的颜色;印度的苏摩是棕红色,即火焰的颜色。


  《梨俱吠陀》和《阿维斯塔》都没有明确说过“苏摩”或“豪姆”究竟是什么植物,众多的比喻与赞美只能说明该种植物与日、水、火三者密切关联。因此,伊朗的“豪姆”与印度的“苏摩”是被神化了的一种神圣植物,具有神的属性,不是现实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植物。


  然而,当伊朗雅利安人进入伊朗高原之后,接触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上埃及尼罗河谷地的蓝莲花。蓝莲花之所以能进入伊朗琐罗亚斯德教的图腾崇拜文化中,除了本文前面所论及的读音与表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蓝莲花本身的药用功效就是兴奋人的中枢神经的,甚至具有致幻作用。“蓝色莲花在古代埃及颇受尊崇。当时人们把蓝莲花瓣浸泡在水和酒中或加以蒸馏制成一种精油,也可以制成一种有效的返老还童和回春的灵丹妙药。”这里提到了用蓝莲花泡酒,可以兴奋人的中枢神经,有回春之功效。因此,蓝莲花的实际药用功效使伊朗人把蓝莲花与《阿维斯塔》中的神圣植物豪姆联系在了一起,把蓝莲花视为琐罗亚斯德教所崇奉的神圣植物豪姆,因此形成莲花崇拜。


  上古时期伊朗人崇尚饮酒的社会风气,《希罗多德历史》也有记载:“他们(波斯人)非常喜欢酒并且有很大的酒量……他们通常都是在饮酒正酣的时候才谈论最重大的事件的……他们在清醒的时候谈的事情,却总是在酒酣时才重新加以考虑的。”有助于谈论“最重大的事件”的酒、有助于慎重作出决策的酒,无疑应该是伊朗雅利安人所崇尚的、具有神圣属性的“豪姆酒”,“琐罗亚斯德教经文说:我们不喝葡萄酒,只饮豪姆酒,由豪姆圣树制成”,其实亦即现实中的蓝莲花酒,饮后能让人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那么,在波斯波利斯王宫遗址中的浮雕图像中,莲花是如何与“酒”关联在一起的呢?我们看到,在波斯波利斯王宫的浮雕中有很多手握酒樽的人物浮雕,酒樽即是莲花的果实莲蓬造型。


图12


  图12是波斯波利斯王宫墙壁上右手握权杖、左手执莲蓬酒樽的大流士一世浮雕像。另外,还有大量手握莲蓬酒樽、排队上朝的波斯大臣队伍,这从其衣饰冠冕等风格特征可以分辨出来(图13):


图13


  波斯波利斯王宫通往中央大厅的阶梯侧面的石墙上有多组精美绝伦的浮雕,展现了索格底(粟特)、坎大哈、印度、埃及、希腊、小亚细亚、腓尼基、巴比伦、阿拉伯等23个国家或城邦的使臣向号称“全部大陆的君主”大流士一世进贡的情景。其中,肩挑手捧贡品或驱赶牲畜贡品的一定是外邦来朝贡的异族,手握莲蓬酒樽的则一定是波斯人或米底人(伊朗雅利安人的另一支)。波斯大臣手握的莲蓬酒樽与古埃及壁画(图14和图15)中的莲蓬如出一辙。


图14 图15


  图中埃及人似乎是把莲蓬榨汁作回春之灵丹妙药,或嗅闻莲蓬以醒脑和兴奋中枢神经。波斯人用莲蓬做酒樽的浮雕表达的意思即是:饮用用莲蓬榨汁做的“豪姆”酒。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真的直接用莲蓬来当酒樽。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上古时期的波斯人饮酒的器皿又是如何与莲花关联的呢?


  在古希腊著名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 约前446年—前385年)的剧作《阿卡奈人》(公元前425年创作)中出使波斯的使臣回来说在波斯国王的夏宫:“我们受够了款待,非得硬着头皮,拿起金盅儿、水晶杯儿,喝他们香死人、甜死人的醇酒。”笔者就这句话专门请教了国内古希腊语专家陈中梅先生。在古希腊语原文中,这里的“杯子”(ekpōmatōn)实际上是一种浅底敞口的碗状器皿;而“醇酒”(oinon)这个词在古希腊语中通常都有相应的修饰词界定具体是什么酒,比如:葡萄酒、椰枣酒、大麦酒等,而这里没有任何界定词,只有个修饰词“甜死人的”(akraton),其本意为“不参水的”,因为希腊人喝的葡萄酒是要参水的,即使是众神喝的神酒nektaros也是要兑水喝的。因此,这里,希腊使臣在波斯王宫里喝的“不兑水的酒”应当是与希腊人通常喝的葡萄酒不一样的酒。究竟是什么酒,使臣说不清楚,但现今的我们可以根据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文化对“豪姆酒”的崇拜来推断这可能是“豪姆酒”,实际上就是蓝莲花酒,味道可能甜得腻人,并且香味浓郁,能够使人兴奋。


  从上述资料中,我们可以知晓,上古时期的伊朗人用于饮酒的器皿应当主要是水晶碗和金银碗之类的器皿。考古证明,伊朗是世界上最早掌握水晶器皿制作技术的国家之一。在古巴比伦尼姆鲁德地区和伊朗波斯波利斯王宫及其他一些相邻地区考古发掘出一些伊朗制造的精美的水晶器皿:


图16


  图16这只水晶碗珍藏在不列颠博物馆,有16瓣莲花,其时间最初被鉴定为不早于公元前400年,后经另一位专家Axel von Saldern将之与在安卡拉附近的Gordion发现的另一只伊朗制造的水晶碗(现珍藏在安卡拉博物馆)相比较,认为不列颠博物馆珍藏的这只水晶碗是属于公元前7世纪米底王朝时期的制品。


图17


  图17这只水晶碗在波斯波利斯王宫发现,5.7Cm高、直径15.4Cm,没有任何透明的气泡,透明无色,若从侧面观看则泛出淡淡的浅绿色,质量上乘,显然是王家用品。碗底是莲花形状,有20瓣莲花,碗口外沿有连续不断的花叶雕饰。原件发现时为4块大片和若干小片,经修复后现珍藏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经有关专家确认是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水晶器物。


  我们再来看看金银器皿。


图18


  图18是珍藏在伦敦博物馆的一只伊朗银碗,有18瓣莲花及水滴状凸纹饰一圈,碗底还有一朵正平面莲花。该作品属于公元前300年,上有制作年代及制作者的名字Tryprn,原文是楔形文字,是伊朗人名字。上面三件器皿根据其时间的早晚,可以看出其风格从简朴趋向于华丽。


  最重要的是,三个不同时间段的这种盛酒(水)器皿皆与莲花密切关联,尤其是图18这只银碗的水滴状凸纹饰,可以说将莲花融水-火-日为一体的圣花形象完美地表现了出来。之后,水滴状(既是水滴,又是火焰簇,又是莲花瓣或莲花蕾)凸纹饰成为古波斯艺术的典型传统对后世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莲花与豪姆(苏摩)等同:中国祆教艺术图像的佐证

  琐罗亚斯德教大约在南北朝时传入中国内地,中国典籍称为祆教或火祆教。“祆”这个字最在出现在唐代杜佑《通典》卷193引杜环《经行记》:“康国在米国西南三百余里,一名萨抹建(撒马尔罕),土沃人富,国小,有神祠名祆。”琐罗亚斯德教的葬礼方式是普通人采用天葬,而贵族阶层普遍采用石棺。石棺在中近东一带曾十分流行。


  隋唐时代,生活在中原地区的祆教徒主要集中在陕西长安、河南安阳和洛阳、山西的太原和介休等地方。上世纪90年代,这些地方考古发现出土了不少石墓和石棺,比如西安的北周史君墓、李小孩墓、太原虞弘墓等,但这些石棺在式样上已经是中原汉式建筑式样,学界称为“房屋型石棺”。


图19


  陵墓壁上和石棺上的石刻浮雕图案成为国际学界研究琐罗亚斯德教信仰和崇拜仪轨的重要图像资料。中国祆教艺术,国际学界的研究比较成熟,下面笔者就将学界前辈们的成果作一个简要的介绍,以佐证本文上面对豪姆崇拜=莲花崇拜的相关论述。


图20


  法国学者马尔夏克(Baris Marshak,曾在北京大学考古系作过演讲)在其《阿弗拉西亚勃使节大厅的图像程序》中对中亚粟特地区的祆教艺术作了比较深入的考证,他把上面图20中莲花一样的花朵直接称为“豪姆花”。比如,对左图描述说“天台下有豪摩花”,对右图描述说“胜利之神骆驼图像一侧有豪摩花”。因此,在中亚粟特地区的祆教图像艺术中,豪姆花直接体现为莲花。大量的中国祆教图像艺术也证实了这一点。


图21a



图21b


  日本滋贺县Miho博物馆收藏了很多祆教徒石墓的石雕。其中有一幅石雕(图21a),上部是四臂女神娜娜,手持日、月,中部是两位乐伎,站立于莲花座上,下部是人间的世人在奏乐歌舞,舞者上方是一棵生命树,即豪姆树,豪姆树本身由众多盛开的覆瓣莲花构成,豪姆树的上方即是乐伎的莲花座(图21b)。在这里,豪姆与莲花完全等同。


图22


  陕西考古研究所的《西安北郊北周安伽墓发掘简报》指出,石墓彩绘门额上的祆教祭祀图(图22):正中是三头骆驼(琐罗亚斯德教有圣驼崇拜,因为“琐罗亚斯德”这个名字本身的意思即是“看护骆驼的人”),踏在一个硕大的覆盆莲花基座上,背负着一座较小的莲花瓣须弥座,座上置火盆,火焰熊熊,火焰尖上又化出一朵莲花。这组图案安排在门额正中最显眼的位置,是用来说明墓主的宗教信仰的。


图23


  1999年在山西太原发现虞弘(535—592年)墓,墓中精湛的祆教艺术浮雕震惊国际学界,成为该年中国十大考古成就之一。虞弘在北周做官萨宝,曾出使波斯。虞弘墓石棺基座上的浮雕(图23),是两个人头鹰身的神祗抬着一座祭火坛。火坛即是莲花座。


图24


  图24是虞弘墓中的石棺浮雕,表现的是太阳神梅赫尔出行,画面右上方即是一棵豪姆树,树上开满覆盆莲花状的豪姆花,与本文前述波斯波利斯王宫中的第一种莲花座(图6)中的覆盆莲花图案如出一辙,一千多年的岁月流变并未改变祆教徒们对豪姆这一神圣植物的信仰和崇拜。著名学者饶宗颐在《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一文中指出:“在波斯的世界里,haoma的神圣地位比印度的Soma来得更高……豪麻汁、豪麻酒用于祆教祭祀和信徒通往天国的净礼。”


  在琐罗亚斯德教的创世神话中,灵光保存在湖水中,湖水中有一棵圣树,即豪姆树,豪姆树开的花,即豪姆花。在中亚和中国祆教艺术的图像表现中,豪姆花与莲花完全等同。这说明伊朗的琐罗亚斯德教把莲花,视为该教神话传说中的神圣植物豪姆。


莲花崇拜传入印度

  公元前331年,古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被亚历山大征服,原波斯帝国疆域基本上完全处于希腊人建立的塞琉古王朝(公元前305—前164年)的统治之下。亚历山大东征抵达印度西北部地区,把北非和西亚文化中的很多因素也带进了印度。这其中,由于印度-伊朗文化的同源性,使得伊朗琐罗亚斯德教莲花崇拜的内涵完全与印度教对水-火-日-苏摩的崇拜吻合,因而被印度文化所接纳。因此,莲花崇拜之所以能在印度生根发达,实际上凝聚的是印度-伊朗雅利安人对日、火、水和苏摩(豪姆)的共同顶礼膜拜。


  亚历山大东征时期,正是佛教在印度的兴盛时期。早期佛教没有将佛陀神化,因此并没有佛像艺术。佛像艺术的产生是亚历山大东征带来伊朗浮雕艺术与古希腊人像雕刻艺术相结合的结果。印度古代传说中将帝王的谱系分为太阳族和月亮族,释迦族属太阳族。莲花融水-火-日-苏摩为一体的特征,使得佛教徒们以象征太阳的莲花来供奉佛,并逐渐把莲花与佛密切关联在一起。


  印度现存最早的莲花图像出现在著名的阿旃陀石窟壁画中。该石窟也是印度现存最早的佛教石窟,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北部城镇,始建于公元前2世纪,一直延续到7世纪中叶。其中,第9、10窟属于早期石窟,其壁画大约绘制于公元前后时期,尚未出现佛陀形象,但在依稀斑驳的壁画中尚可以辨别出法轮、莲花、小白象等图案。直到贵霜王朝(50—220年)时期,古波斯帝国莲花浮雕与古希腊人像雕塑艺术相结合,于是在贵霜时代的犍陀罗地区,佛像被请上了莲花座。图25这尊著名的犍陀罗佛像已经站立在了莲花座(正平面莲花)上。


图25


  随着犍陀罗佛像造型艺术的产生,阿旃陀石窟中才出现了佛像与莲花座的造型。波斯波利斯王宫的莲花瓣及莲花座浮雕后来演变为佛像艺术最具代表性的装饰图案,而其正平面莲花图案的影响虽然不像莲花瓣与莲花座造型那么显著,但也十分深远,不仅在犍陀罗佛像、龟兹壁画艺术中有所表现,而且也同样深入到了中原地区。西安碑林石刻艺术馆收藏的多尊北魏(386—534年)时期的佛像,除了代表性的莲花瓣之外,还有正平面莲花图案,请见图26:


图26


  因此,莲花崇拜不仅仅只是印度的文化传统,其更早的渊源来自伊朗,比伊朗更早的渊源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上埃及的古老文明。这其中,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以帝国之力和琐罗亚斯德教国教之尊,对莲花崇拜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随着亚历山大东征,琐罗亚斯德教中水-火-日-豪姆(苏摩)=莲花的艺术想象进入具有相同文化渊源的印度教文化,进而影响佛教,使莲花与佛像结下不解之缘。蓝莲花的回春之药用功效,使得莲花在印度教密宗和佛教密宗中成为女性性力的象征,进而使得莲花的象征意义在印度文化中愈发深幽。


  水-火-日-莲花成为伊朗艺术的典型造型,不论是在平面图案还是在建筑立体图案上都有典型反映。公元651年,波斯萨珊帝国被阿拉伯大军覆没。当时的文明状况是,阿拉伯人还在住帐篷,而波斯人在公元前6世纪其建筑艺术就已经达到辉煌灿烂的顶峰。阿拉伯人征服了波斯,而波斯的雄伟建筑征服了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开始征用波斯人为他们修建清真寺,修建哈里发的宫殿。这时,波斯人把他们心中水-火-日-莲花的崇拜情结融合在了伊斯兰建筑艺术中,并对世界建筑艺术产生了极为广泛和深远的影响。


图27 图28


  图27是伊朗设拉子粉红清真寺内景。拱顶图案为盛开的正平面莲花图案,似光芒四射的太阳;拱形门洞造型则既是莲花瓣或莲花蕾,也是火焰簇;柱子的底部则是一圈水瓶,代表“水”,水中幻化出一圈一圈螺旋纹的火焰,火焰上方幻化出莲花(豪姆)。柱子图案的设计理念在图28清真寺外墙角装饰图案中表现得更加显著,完全体现出水(瓶子)—火(螺旋纹)—日(三层莲花瓣)这一理念。


北外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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