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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斯塘: 隐迹的洛域王国

摘要:   撰文:王心阳 摄影:张超音/王心阳  1. 在安娜普纳和道拉吉里的夹缝之间飞行9年前的冬天,我和旅行搭档一起在尼泊尔第二大城市博卡拉拍摄安娜普纳峰。早上5点左右天还是黎明前的幽蓝色,费瓦湖畔已经有早起的船夫在等待了。湖的东南角水面渐渐狭窄,扭曲成蝌蚪尾巴的形状。从湖畔到对岸不过百米,温软如绿绸的湖水在寒冬的空气里蒸腾起半米多高的轻雾,氤氲中弥漫着南亚高地山林的清澄气息。搭档是摄影师,一靠

  撰文:王心阳 摄影:张超音/王心阳

  1. 在安娜普纳和道拉吉里的夹缝之间飞行9年前的冬天,我和旅行搭档一起在尼泊尔第二大城市博卡拉拍摄安娜普纳峰。早上5点左右天还是黎明前的幽蓝色,费瓦湖畔已经有早起的船夫在等待了。湖的东南角水面渐渐狭窄,扭曲成蝌蚪尾巴的形状。从湖畔到对岸不过百米,温软如绿绸的湖水在寒冬的空气里蒸腾起半米多高的轻雾,氤氲中弥漫着南亚高地山林的清澄气息。搭档是摄影师,一靠岸就跳下船迅速架起三角架,摆上宽幅的德制相机,猫着腰,眯着眼,从取景器里选择着画面的构成。虽然安娜普纳距这里足足有40公里,那些白雪覆盖的山峰上随着地形褶皱起伏的岩面是如此清晰,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它们。摄影师追着这转瞬即逝的光线交替着拨动卷片柄和按着快门线,同时还不断拿起胸前的测光表对着渐渐染上橙红色的群峰测光。正中那座尖尖的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马恰普恰拉(Machapuchare),尼泊尔语意为 “鱼尾”,从正面看去,它尾状双尖中的一个躲在另一个后面。虽然鱼尾峰的高度还不到7000米,比8019米的主峰矮了整整1000多米,甚至都排不上安娜普纳五大峰,但它是群峰中最迷人的。顺着它往左看,一道宽宽的山脊缓坡之后是其貌不扬的主峰,因为距离远,它看上去比边上的南峰更低。我继续往左,寻找着另一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道拉吉里,却发现它被挡在前景中林木茂密的低山之后,仅仅露出一个宽钝的三角形,几乎被安娜普纳的妖娆身姿挤出视线之外。


  几年后搭档摄影师出版了他以青藏高原七大山脉为主题的画册,92副宽幅摄影作品中有那张费瓦湖水烟雾腾中的安娜普纳群峰。几次翻开这本设计成版印佛经形状的横版图册,看着蓝色天空下披着粉红晨曦的雪峰,连同它们前面的苍翠低山和幽暗的树木,一起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中间隔着一层梦境一般的雾霭,有如一幅中国水墨画山水横卷。这样的画面常常会勾起无限的遐想,想着那些被居住在那里的山地民族称为女神而实际上身形险峻狰狞的雪山后面,被我们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看成是禁地的木斯塘,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景致。这是我所有的旅行中经历过的最漫长的计划准备阶段,整整5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寻找着木斯塘的各种信息碎片。中文书籍中有关这一地域的是一片空白,而英语世界也几乎是一些旅行探险家在我出生之前的经历。 西方的人类学和民族学学者们纠缠于某一偏僻村落的生存场景、色彩斑斓的宗教细节或者是骇世惊俗的婚姻实践,引经据典的维多利亚式文风和词汇选择迫使人阅读几行就要去翻牛津辞典。终于某一天,扔下了书本,背起行囊, 去木斯塘。这一次到博卡拉是完全不同的季节,6月中旬,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和东段的低纬度区域已经进入雨季。同是早上5点,天已经大亮,而雨水也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每天从博卡拉机场飞往木斯塘地区政府所在地迥松(Jomsom)的航班,都排在早上6点到9:30起飞, 这和其他高原山区的飞行安排一样。喜马拉雅山区一般只有大清早和傍晚两个安全飞行窗口,到了晌午,强烈的阳光使雪山上的积雪蒸发,形成上升气流,飞机会异常颠簸。而博卡拉到迥松150公里的航线,是在安娜普纳和道拉吉里之间的大峡谷中蜿蜒北上。地球上一共有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在这里就有两座,一东一西把守着进入木斯塘的唯一通道——卡利甘达基河谷。

  博卡拉机场还使用着已经很罕见的磅秤为每一件交运行李过磅,飞机很小,每架只能容纳16名乘客,所以非常严格限制每位旅客的行李重量。从候机楼二层的阳台上,可以看到4架双螺旋浆的小型飞机安静地停驻在停机坪上。这些德国制造的多尼尔228型客机性能很稳定,是山地和丛林极端地形环境中短途飞行的上选。问世后30年来只发生过6次坠机事故,但其中的3次发生在尼泊尔,而最近的一次就在一个多月前,也是从博卡拉起飞前往迥松的。 雨渐渐停息下来,空中的云慢慢四下散开,云层上方强烈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找着缝隙扑向地面,撒下一道道熠熠生辉的光柱。当身穿藏袍围着彩条邦典的空姐带着我们走向飞机的时候,我暗暗祝祷着我们能平安飞抵目的地。这架飞机起码有20多年的机龄了,人造革的座椅套已经磨出白色的衬布,有机玻璃的窗户也已经黯淡,布满划痕。大家都坐好后,空姐笑吟吟地用缆绳拉起用作上下飞机的梯子的舱门,关上门把缆绳固定在舱壁上的一个钩子上,飞机就轰轰隆隆地滑行了十几秒, 腾空飞上蓝天。除了发动机巨大的响声,整个航程还是非常的舒适。十来分钟后,右舷窗外朝阳的逆光中出现了安娜普纳8091米的主峰。再一会儿,左边道拉吉里宽阔雄伟的山体也进入了视野,雪白的主峰包裹在薄薄凌乱的云里,透露着威严和冷峻。两个山峰峰顶间的距离只有30公里,使得下面的卡利甘达基河谷成为世界上最深的峡谷,与两座主峰形成5500多米的落差。而小小的多尼尔飞机,在7000米的高度上,沿着河谷,或左或右,有如滑雪运动员在山地雪坡上的回环。短短20分钟的飞行时间,如果走陆路开车要2天,46年前27岁的法国青年米歇尔·佩塞尔则用了整整一个星期,从博卡拉徒步走到了迥松。佩塞尔那本《失落的洛王国》让西方大众开始了解木斯塘,也让我对这个深藏在喜马拉雅山腹地的古老王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出发前的一周,幸运地找到一本四川大学的民族学学者陈波撰写的《山水之间——尼泊尔洛域民族志》,书中记载了他2007年在木斯塘下部为期8个月的田野调查。这是时隔半个世纪的两代旅人,给了我开启这个隐迹的藏民族王国的两把钥匙。

  降落在迥松机场对飞行员是个极大的考验,虽然卡利甘达基河谷在这里慢慢开阔起来,但是河床占了主要的面积,留下的只是山坡边一层层的梯田和一条狭长的街市。两个飞行员对这样的地形想必已经胸有成竹,表情轻松地降低高度,依然是左右回环着,坐在第一排的摄影师,透过前面挡风玻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誉为“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那条著名的跑道,600米长,20米宽,紧挨着卡利甘达基河道。落地之后,飞机滑行了很短的时间,迅速拐弯转到停机坪,将跑道让位给后面一连串到达的飞机。晴朗的天气中,每天10点半开始,山谷中会刮起大风,一直持续5、6个小时,所有的航班都要在这之前如同结队的候鸟一样,依次一同飞行。

  等我们拿到行李,在迎候我们的向导白玛的带领下走出机场时,看见送我们来的多尼尔们,一架一架绕过迥松上空,紧贴着山坡,向南飞回博卡拉。白玛是来自珠峰脚下的夏尔巴族,和他的族人一样,从事着传统的登山和徒步旅行的向导协作行业。木斯塘上部地区是尼泊尔限制旅行的15个区域之一,其出发点是为了减轻对自然生态的过度破坏。旅行者需要缴纳费用获得许可,大部分地区的许可费从每周10美元到90美元不等,除了木斯塘上部地区和相邻的多尔波地区,这两个地区的许可费都是每日50美元,500美元/10日为起点。这些费用由尼泊尔政府的内政部收取,与相关旅行目的地区域的地方社区按比例分成,用于当地的道路、供电、供水等设施建设以及教育、卫生、文化和环境保护方面的开支。进入木斯塘和上部, 除了缴纳至少500美元的许可费以外,还需要向尼泊尔自然保护基金会缴纳2000卢比(约25美元)的安娜普纳保护区管理费,同时还要雇佣有徒步旅行执照的旅行社来安排向导和背夫。木斯塘王家徒步公司的拥有人之一晋美·帕尔巴·比斯塔是木斯塘前国王的儿子,白玛和他带领的3个背夫就是晋美王子为我们安排的,而王子本人已经在木斯塘的老家等着我们了,还需要跋涉一个星期我们才能到达那里。迥松是进入上部木斯塘的门户,有着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势,卡利甘达基河将它一剖为二,西边是老街区,大部分的客栈、餐馆和店铺都在这一侧。离开机场先要步行穿过主街,到最北端走过一条步行木桥,到东边新建区的汽车停靠站去乘车前往嘎奔尼,那里才是这次旅程的开端。2. 嘎奔尼人家迥松到嘎奔尼是一条依河道建在山坡上的碎石公路,路程25公里,印度产的越野吉普车改装了后车厢后可以塞进12名乘客,行李堆在车顶的铁架子上。向导和背夫们很有经验,随身带来了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袋,套在我们的背包外面,防尘又防雨。

  离开迥松, 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路基下方的卡利甘达基河宽广如几个足球场,足足有500米。河床的大部是裸露着的深灰色石快,间着一道十几米宽的河道,河水疾速流过。卡利甘达基的名字来自印度教主神湿婆的妻子卡利,意为黑色,也象征着死亡。它是恒河左岸最重要的支流之一, 起源于距此地100多公里处古代木斯塘王国的核心地带,中国与尼泊尔边境处的Nhubine Himal冰川。冬半年完全干涸,夏季依靠流域内几千条冰川的融水,水色呈深灰色, 夹带着大量泥沙。同机抵达的几个西方徒步者,已经在向导的带领下,从河床上向嘎奔尼步行而去。晌午逼人的阳光下,他们色彩鲜艳的徒步外套被逐渐强烈起来的风吹起来,在巨大的河床背景中,人若蝼蚁,渺小得无力孱弱。隔着河,对面山坡上是第一个藏族聚居村落柏林,在河床略窄处,一条铺着木板的铁索桥跨河将它与公路连接起来。

  经过桥头后,公路渐渐向上攀升,视野也越来越广,一连几个拐弯后,在左前方河道突然变窄的地方,是一层一层黄灿灿的青稞田,间隔着翠绿欲滴的树丛。梯田和绿树的后面,几十座白色的藏式民居围绕着一座高耸的红墙建筑,倚着山岩,这就是上木斯塘限制区的检查站所在地嘎奔尼。木斯塘并不是这一地区原始的名字,这里的人称呼自己的地域为“洛域”,这是藏语词汇,是“南方之地”的意思,居住在洛域的原住民,自称“洛巴”。洛域分为两大区域,上部(北部)为洛措顿,意为“洛域的7个村落”;下部(南部)为洛曲米,意为“有泉水的洛域”,分别对应今天的上下木斯塘两个分区。现今的行政区划中木斯塘是尼泊尔75个县级行政区域之一,属于道拉吉里专区。

  从1440年洛域王国建立开始,在洛措顿的曼堂地方筑墙为城,王国也定名为洛曼堂。最早的英语文献中提到木斯塘是苏格兰博物学家弗朗西斯·布坎南,他于1802年在廓尔喀王廷遇见来自洛曼堂的国王扎西宁波,当时这位国王正因一件王室亲属的谋杀事件被召唤到宗主国廓尔喀国王面前接受质询。这次官司是洛曲米日渐印度化的首领提起控告的,这让本已式微的洛域王国失去了南部的地域,只剩下北部7个村落。布坎南1819年发表的《尼泊尔王国廓尔喀王朝以及领地》中提到“玛斯塘是藏族聚居地的一个王国。…利甘达基河的上游流经菩提亚族玛斯塘国王的地域,他们是廓尔喀国王的附庸。”这个玛斯塘后来演变为现在通常的称呼木斯塘,显然是从“曼堂”这个藏语名字讹变而来。 虽然200年前就脱离了洛王国的控制,嘎奔尼的生活方式依然有很浓郁的藏文化气息。镇子建在延伸到河床中的一块三角形缓坡上,地势逼仄,房子也就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我们所住的红屋客栈是一座很有特色的房子,正面向街的一半是红色的,从街上走一段石阶进入开在二层的大门,向着山坡的另一半则是刷了白石灰的泥墙。走进去之后,可以看到红色的这一半是客栈主人白玛卓嘎自己家人起居的地方,有一间硕大的厨房、一间佛堂和向着城堡的一间供客人就餐的餐厅。从红屋这边通过一个天井里的木梯子,走到后面那半栋,是三层的小楼,每层四间客房,门前有走廊相连。

  晚饭过后,我们从客栈的屋顶直接走到一巷之隔的夯土而建的城堡,当地人称卡尔的王宫式建筑,虽然最上面的一层已经破败不堪,房顶也坍塌了,但是四层的高度仍然是此地最高的建筑。城堡的主人家族先前都是洛曼堂国王派驻这里的地方首领,拥有顾秀的称号,是有政治权力的贵族身份。他们帮着国王收取税赋、管理一乡的公共事务,承担国王派遣的差遣和军事义务。如今居住在这里的是72岁的盎嘎和长他一岁的妻子曲珠。 盎嘎和曲珠还能记得4年前来这里做调查的中国教授陈波,不断说着陈教授的藏文名赤列。盎嘎有着贵族称号“舍沃”,这表示他继承了父辈顾秀的脉系传承,但是没有政治权利。他的夫人来自我们从迥松来的路上看到索桥对面的柏林,是同一贵族阶层的女儿,称号“舍嫫”。55年前俩人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结婚。那个年代这边的藏族只在同一阶层内安排婚姻。盎嘎小时候被父亲送去博卡拉上学,寄宿在一位亲戚家,放学了就帮着割草干农活。高原下来的孩子受不了低谷雨林地区的蚊叮虫咬和湿热的气候,就跑回家去,再也没有上学。结婚时还是懵懂少年,在家里呆不住,把新娘放在家里,自己跟着亲戚去印度做生意,也去西藏冈仁波齐朝圣。他说起22岁那年的朝圣经历,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和几个同龄的亲戚同行,要绕一大圈,先是到印度,然后从印度到尼泊尔西部的多提,从那里进入普兰,再到冈仁波齐。要一个月零二天。转完山之后,从冈仁波齐向东,走26天路,进入尼泊尔的多尔波地区。再走5天,就能回到嘎奔尼了。”一次朝圣除了路上的时间,加上探访亲友和途中休息,往往要花上小半年时间。这是这里藏族人一生的心愿,盎嘎自己去过三次。现在边境口岸不再开放,他们也选择去印度北部的莲花湖朝圣。盎嘎和曲珠的人生经历了从完全的藏文化区转变为藏尼文化交融的变化。年轻时他们只说藏语,嘎奔尼也没有他们称为戎巴的尼泊尔族裔定居。路口田头修有佛塔,家家屋都有佛龛和屋顶的经幡旗。 镇子中心比城堡更醒目的是萨迦派寺庙佛殿,赭红色的外墙,在一片石头或是泥土筑成的民居中轩然独立。人们信仰藏传佛教的萨迦派传承,按藏历年节举行各种仪式,也请苯波教的喇嘛做年祭。他们结婚13年后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又生了3个。长子结婚后分家搬到加德满都居住,几个弟妹也先后搬去,家中只有一个十四岁的戎巴女孩,从加德满都带来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老俩口送她在当地小学读书,放学后帮着干家务,半仆半主的身份。盎嘎说他35岁以后这才开始有外族的戎巴(指尼泊尔族)搬来住,那时盘踞在木斯塘地区的从西藏来的康巴兵们向尼政府放下武器投降,或者离开去了印度,或者被安排在博卡拉和加德满都定居,木斯塘地区才开始有旅游者。首先前来的是印度人,他们主要去嘎奔尼东面20公里处的匝科,印度教称为穆克提纳的朝圣地。那里有一百多眼泉水,还有从水中和土壤中燃起的长明火焰。每年都有大批印度人去那里洗圣浴,嘎奔尼是中途驻地。后来很多西方人、日本人来旅游,这里就建起了旅馆,雇佣戎巴厨师和杂役。我们所住的旅馆红屋客栈,是盎嘎的亲戚白玛卓嘎30年前开的。两个服务人员都是尼泊尔族,白玛和儿子丹增只做一些收款和与客人交谈的事。说起年轻的藏族都搬去南方谋生,或者去国外做工,家里只有像他们这样的老人,盎嘎眼里流露出一些没落和无奈。

  二天一早,沿着铺着石板的街巷走到镇子的南端,这里是过去进入村镇的入口,原来的城门处的一栋房子的墙上还留着一个神像。当地人称作阿妈的塑像有半人高,头上画着黑发 ,脸呈红褐色,双耳穿耳环,两个乳房突出,双手合十于双乳之间。腰围以下涂成萨迦派的红、黑、白三色相间的色彩,抽象地向前伸的双腿间有明显的女性生殖器。 城北头与此相对,立有男神阿爸塑像,个子要高的多,也是上身红褐色,腰以下为萨迦派的色彩,木制的男性生殖器平伸出。右手持一把红色的木制刀,指向北方。除了寺庙里的喇嘛,当地人已经很难说清这一男一女塑像的缘由了。大致是以前这个地方当地人称作“毒”的妖魔鬼怪很多,人们都住在城堡之内,城堡以外没有人家。晚上把城门一关,阿妈和阿爸像放置在门边,就把“毒”挡在外面。“毒”进不来,人们就平安了。现在护城墙已经没有了,很多用石块和混凝土新建的楼房都在旧城堡之外,是现今的人们不再相信妖魔鬼怪之说,还是新的文化融入改变了信仰的结构? 虽然家家户户的屋顶依然每天在清晨燃起袅袅的桑烟,每年都还要更换新的印有佛教经文和风马图案的龙达旗,镇子里已经建起了第二座印度教神庙。连地名也已经是半藏半尼,前半个“嘎”还是古老的藏语,后半个“奔尼”已经是尼语的“二水相汇”之处了。3. 穿越卡利甘达基河谷从嘎奔尼的北门出去,走过一段青稞田间的小道,才真正开始了进入上木斯塘的旅途。几年前修建的一段公路通到前方10公里处,免除了旅行者在乱石堆积的河床徒步之苦,但是碎石公路上不时有往返的吉普车扬起呛人的尘土。公路在山腰上,向北望去,眼前是一片缺少雨水浸润的干旱山体,和昨天飞越的喜马拉雅山南麓葱茏的低山雨林有如此大的差异。巨型山体上覆盖着单薄的浅褐色土壤,零星散落着几簇低矮团形的爬地荆棘类植物。这荒芜贫瘠的自然地貌勾起一种强烈的孤独情感,在它的面前,人类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助。在一处尖锐的拐角上,公路下方2米处有一块突出的风化石,一只秃鹫静静地蹲伏在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卡利甘达基河谷。这里的河床有百米多宽,深色的河水散成十几道溪流,把铺满乱石的河底间隔成大小不一的沙洲。

  秃鹫所窥视的也许是前方河谷边的村落里的家畜。唐革村的地势和卡利甘达基河谷所有的村落一样,踞着山谷间流下的溪涧与卡利甘达基河汇合处三角坡上的一小块平坦的土地。村头最靠近河的尖角上一处城堡和碉楼已经只剩断墙残垣,边上立有一大三小四座佛塔分别涂刷成萨迦派的红色、黑色和白色。佛塔之上的民居像是堆在一起的大小不一的方型积木,被一块一块的青稞麦田包围着。公路从唐革村上方的山坡绕过一个大弯,从这里就能看见2公里外的曲桑村和它对面巨大的赭色山岩。

  曲桑村已经开始收割青稞,穿过它南边的麦田走到村头的佛塔处,迎面走来一位老者,用锥形的竹筐背着一大兜刚收割的青稞,竹筐用两根背带背在双肩,额外一根背带套在前额。青稞连杆送到一小块水泥平地上,那里搭着一架模样原始的农具,用两根呈直角的木头架子支撑着一个横杠,横杠上钉着向上的一排密密的铁齿,有5、6寸长,像一把一米长的铁梳子。四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这个架子的两边面对面站着,从身后拿起一把带穗的青稞禾秆,用力从铁齿上梳过,青稞麦穗就被脱离开来,掉在地上。

  们不断用簸箕搬走青稞麦穗,摊在水泥地坪上,用一根三节棍式的长木杆反复捶打。这样青稞麦粒就会从穗上脱落,然后用筛子过一遍,就得到干净的麦粒了。这是颇为原始的农业劳动,完全靠的是人力,在干热的阳光的曝晒下,是很艰辛的体力支出。曲桑的农民表达得更多的是丰收的喜乐。远处麦田里收割的男男女女们不时地唱着歌谣,打麦场打麦、搬运和捆扎秸秆的人们则不时停下来,从显然是来自中国的铁壳热水瓶中倒出酥油茶来分享。一个年轻的女子怀抱着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坐在麦垛边上,从秸秆中翻找着逃脱的麦穗,孩子用双手抚着妈妈露出的半边乳房吮吸奶水。

  从打麦场穿过曲桑村到村子北头大约只有200米,村子里的房子毫无规则地挤在一起,看得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重复着修茸和扩建。出了的北头的村门,迎面是一大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又是一条自东面山谷中流下的支流在这里汇入卡利甘达基河。河滩上围着一群男人,正在将一头剥了皮的牛分割成一堆一堆的肉。其中两个蹲在地上,一手把着一根大骨,从上面剔下深红色的牛肉;另一个站在用石块堆成的防洪坝上,把牛肉分堆摆放在一大块塑料布上。我数了一下,一共32份,每份都是净肉,肥瘦整碎都分配得很均匀。向导白玛问了一下那个分肉的男人,向我们解释说,上木斯塘没有卖肉的铺子。这里的藏族都信奉佛教,平时不杀生,吃的肉食都是年老或者被野兽袭击的家畜,这时候请了戎巴屠夫来村子里,屠宰分割后,分售给本村和邻近几个村子里的人。屠夫可以得到骨头和皮子, 加上一点钱作为报酬。

  在白玛的催促下我们抓紧时间在中午到来之前过河,这条支流里刚才还汩汩细流的河水已经开始混浊翻腾了。上木斯塘的降雨量很小,一年只有五、六十毫米,河流的水源主要靠冰川融化。 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天早晨河水流量小,人们可以蹚水过河,一到下午水位上升水流也急速起来,就无法涉水而要绕很远的路去寻找过河的桥。过河之后走上一段土坡,回头看河滩那边的曲桑,公路在那里到了尽头,冬季的5个月,如果不下雪,吉普车还可以沿着河床上行一直到上木斯塘的王城洛曼堂,其余的时间里,人们要靠骑马或者步行,走上4天的山路才能抵达。我们的前面的路,是在烈日曝晒下的河床。这一段卡利甘达基河河床是典型的辫状河道,它常常出现在冰川末端和水流不稳定、含沙量大的山区河流上。早晚气温差异和河岸土壤被侵蚀, 造成流量很不稳定,含沙量大且粒度粗而不均匀。河水经过狭窄的山口时,是一道湍急汹涌的水流,一进平坦谷地,河道立刻发散开, 形成渔网一般的辫状河道。

  远古时期喜马拉雅山是一片汪洋大海,随着地壳的运动和抬升,海底成了高山,亿万年前的海洋生物在海床上和石块泥沙一起积淀下来。冰川的作用把这些海洋古生物的化石不断冲刷到河谷里,仔细地寻找,就能在一片杂乱的灰白色石滩中的中发现躲藏在黑色卵石中的远古海螺和贝壳。如果要想象站在月球的环形山中的感受,卡利甘达基河这一段2公里长1公里宽的河床可能是最接近的。站在河床的中央环顾四周,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型的天坑之中,两边的山体是直立的悬崖,高达百米,寸草不生。高原狂暴的风将赭红色间杂着土褐色的立面侵蚀成波纹状,一些是横道像是水波荡漾,大部分则是竖道,仿佛一个接一个古希腊神庙的柱子密密地排列在一起。崖壁上露着几十个黑色的洞口,大小不一分成好几层,最下面的离地也有十几层楼高。这些洞穴的来历无从考究,当地人相信这是他们称为日米的史前山人开凿的穴居。一些被后来的僧人们用来做闭关冥想的幽处,里面还修有佛塔和美丽的壁画,另一些低矮处的洞穴至今还有村民居住。覆盖在这天坑穹顶之上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一团团散乱的小片云块几乎在离山顶很近的高度上漂移着。河谷的风在不断增强,卷起很粗的沙粒和细细的粉尘,搅成长龙的形状在地面翻滚。整整一个小时的步行之后,平坦的河床在一堵巨墙般的岩体前消失了,河道在这里只有十几米宽,河水被山岩分成两道,右边这道变成了咆哮的猛兽,怒吼着从岩体下方的隧道中奔涌而出。站在岩体前几米处的简易铁桥上,可以看出在某一个远古的年代,一片崩塌的山体落入河中,斜倚在河东岸的崖壁上,形成了这段隧洞中的暗河。左边的河水则在阳光中以小步舞曲的姿态,悠然南去。

  走过铁桥后我们就从卡利甘达基河的东岸到了西岸,乱石中一条不太明显的上坡小路和路边隔几米出现的小树意味着我们今晚投宿的赤列村就在前面不远处。走到山坡的一半往回看,一列十来匹马组成的马帮正从铁桥上走下,领头的马仿佛认识回家的路,不慌不忙地向坡上走,两个马夫跟在队伍的最后面,驱赶着那两匹似乎在寻觅河边的青草而停步的马们。远处几公里外,曲桑村拥有的一小片耕地和树荫,看上去就像伸入荒蛮之地的一道绿洲。在它背后连绵不断的光秃秃的灰色群山之上,低矮的云层正在散开,露出尼日吉里山冰雪覆盖的顶峰。这一美妙的瞬间完美地结束了卡利甘达基河谷的穿越,第二天我们将离开河谷,沿着古老的驮道继续北上。4. 崖壁上的千年驮道赤列村的地势很高,在拔地而起的百米悬崖上,和对岸的山崖只隔着30米宽的深涧。留给村民建造房屋的平地只有四分之一个足球场大小,十来户人家就只能密不闭透风地一户挨着一户地挤在一起,每户人家外墙都和另一户房子共用来节省占地空间。村子里只有一家客栈,建在村子的最高处,从前门进来是一层,有一个门厅,四、五扇门分别通往厨房、餐厅、向导背夫休息的房间和浴室、卫生间。一架木梯子通往二层,有4间客房,客房外面是一层部分房间的屋顶,做了二层的平台。藏式房屋的屋顶都是平顶的粘土夯打而成,相邻的房子屋顶都连着,只用码成半人高的木柴墙垛隔离开来。原以为这些木柴是冬天生火取暖的储备,问了客栈主人才知道,这些木柴码放在夯土的墙壁上面,下雪的时候积雪就不会直接接触墙体,这样雪水融化时就不会破坏土墙的结构了。

  天刚蒙蒙亮,摄影师已经在平台上架起了相机,等待并期盼着初升的太阳能慈爱地将第一缕阳光抛洒于南方几座雪山的倩影上。距这里30公里处,安娜普纳山脉最北端的两座7000米以上的山峰清晰可见。右边的尼日吉里峰的北壁和珠峰的非常相似,金字塔的峰尖上盖着积雪,之下有一大片铁灰色裸露的岩壁,想必几乎是直立的,没有一点积雪,再下面又是皑皑白雪了。左边的提丽曲峰(Tilicho)峰顶坡度平缓,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从客栈二层的后门出去,昨天看见的马帮已经在几分钟以前出发了,这会儿可以看见马儿们在我们上方的盘山驮道上缓缓行进。马背上左右各挂一个铁丝筐,里面拖着所有本地不出产的生活物资,红色的液化气罐,成箱的百事可乐,太阳能光伏板,还有产自中国的方便面。这条驮道在已经存在1500年了,古时候西藏的牧民在放牧的时候,采集藏北高原盐湖里的盐,用牦牛毛编制的氆氇袋子装好,绑在山羊背上,一路放牧走到木斯塘地方。用盐交换来自尼泊尔低山地区的粮食和来自更南方印度平原的布匹和各种宝石,再一路走回北方的西藏。这种盐粮交换的方式在过去200年中渐渐消亡,木斯塘也失去了占据喜马拉雅山贸易通道的优势地位。但是这里所有的工业品依然需要马帮的驮运和人力来背扛肩挑,以满足居民们对糌粑和青稞酒以外的生活愿望和前来旅行的外来者们的需求。马蹄踩在被灼热的阳光烤炙成齑粉的路面上,扬起的尘土随着山间不断刮起的疾风很快消散了。路边靠山的一侧,挖有一道渠沟,清澈的山水从前方山口处顺着山势流向下方赤列村的青稞田。另一边则是看不见底的深沟。山口上一道索桥跨过深沟,桥头的水泥柱上写着“甲嘎村”,还画着一道箭头,指向桥对面和这一侧的驮道一样高度的悬崖顶上的村落。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子坐落在桥头,黑乎乎的门洞里一个中年男子席地坐在一张旧羊皮上,手里拿着一团羊毛不停地捻出毛线卷到一个木锭子上。他告诉白玛说自己来自赤列村,是在这里看守水渠的。这里长年不下雨,村民种的青稞田完全靠山上融雪流下的溪水。每个村子、每个家户都需要水,就大家合起来修建了引水渠,按照古老乡约的规定时间轮流灌溉农田。这段时间轮到他们村子,就派村人轮流在这里看守。“不看着,对面村子的人就会堵上这边的水渠,把水放到那边的田里。”他用手指给我们看深沟对面山崖下的一片青稞田。

  对面的甲嘎村显然一个富足的村子,只有不到十户人家,耕种的面积却非常大。村子坐落在连绵的荒山脚下的一片高台平地上,像是远古时期的一块高原平坝,在一次剧烈的地质活动中突然开裂,产生了我们脚下的这道深沟。那次的地裂发生在高原平坝东侧的山边,甲嘎村的先民们受到上天的眷顾,在海拔3500米处干旱贫瘠的高原上幸运地找到一片完整的平地,一代又一代人的辛勤农事和苦心经营变荒原为桑梓。村前的耕地延伸出几百米的绿色,慢慢顺着斜坡消失在深沟入口的开阔处,村后是缓缓上升的梯田,一层一层攀爬到几公里外的荒山脚下。站在深沟边缘往下看,沟壁的上端已经是风化的土墙,被剥蚀成半圆锥形的土林状,下端的颜色有土黄、深灰和白色,泥土夹杂着卵石呈现一层一层的横状地层肌理。半个世纪以前,法国人佩塞尔是沿着这条深沟走向木斯塘的洛曼堂王城的, 他这样描写沟底的情形:“沿着卡利甘达基河谷继续前行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我们将不得不沿着一条小路攀登到巨大峡谷之上的村庄。但是租牦牛给我们的牧人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走卡利甘达基河的一条支流。左拐之后,我们开始沿着深陷在沟壑中一条小溪的河床逆流而上。深沟两边的崖壁是如此高又如此彼此靠近,大部分的时候阳光无法照进来,我们好像走在山洞中一般,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偶然从沟底看到一眼我们头顶上的蓝天。”

  我们显然没有跟随这位年轻气盛的法国探险家,而是选择了深沟之上的驮道,它的大部分是在几乎垂直的土石山体上开凿的。和山体成20度左右的坡角,宽度在一米左右,有些坡度比较陡的路段用石块和木头搭成台阶。很多地方风化的山岩崩塌之后,就向山体中挖掘出一条两米多高的栈道,仅够一人或一匹马通过。走在峭壁之上如同脚手架一般的险径时,已经毫无观赏风景的心情了,只能全神贯注留意着脚下,沙土混合着碎石的路面一不小心就会打滑,不时刮起的大风还会吹落头顶上迸裂的土石块。遇到山肩转弯的地方,会留出一快略为宽松的地方,有石头可以坐下歇息。山地的马帮每匹马脖子上都挂有铜铃铛,隔一、二里地就能听见铃铛作响,告诉相向而行的马队注意避让。当无休止的攀登终于在最高的山口结束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中亚高地令人不可思议的壮美景观冲击着人类的视觉感受,我们的视野所及之处,是由无数白雪覆盖的圆形山峰和他们之间的谷地形成起伏荡漾的波浪,山顶的积雪像是一场风暴后在海面聚集的泡沫。我们的东边,与卡利甘达基河谷已经隔着一道厚实的山梁,而西边则是将木斯塘古王国与多尔波分开的崇山峻岭,眼前这唯一的道路,带着我们重复着千百年来穿越在驮道上的洛巴人的脚印,去寻找失落于喜马拉雅山深处的木斯塘洛域王国。5. 抵达洛域早上离开萨玛的时候,我们才有时间好好看一眼这个昨夜投宿的村子。它深藏在山梁的一个褶皱处, 我还能记得昨天黄昏从山口的嘛呢石堆走下一段缓坡,经过村口一个破败的佛塔下面黑黢黢的门洞才进的村子。现在,我们沿着一段涂刷着红、黑、黄、白四种颜色的嘛呢石墙走到村子高处的佛塔,从那里站在一座早已坍塌的城堡废墟上,可以看见萨玛村不同寻常的景致。村子很小,只有八、九户人家,房前房后围绕着高大的杨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村子周围的青稞田的田垄上,也长满了一种柳树,低矮粗壮的主干上一齐生长出几十根光溜溜的枝条,向上伸出两、三米,然后才是长满了倒垂绿叶的细枝。附近的山坡是半荒漠的稀树林,没有被树木遮掩的地方,露出了赭红色的土壤,这也是萨玛村在藏语里的含义——有红土地地方。

  三个背夫已经在一小时前背着我们的背包提前上路了,这会儿隔着山谷看见他们在对面的山梁上向我们挥手,大声地吆喝着,我们没有预料到等待着的是几天以来最艰苦的一段路程。从萨玛村北面佛塔下的门洞出来,先是一段红壤土坡下山的路,非常轻松地走到谷底,一座小木桥架在山谷奔腾的溪流上。过了桥以后,是一段和前面下山的路几乎对称的上坡路。在3800米的海拔高度上, 每走二、三十米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眼巴巴地望着前方坡顶上的三座佛塔,祈求艰难的攀登能快一点结束。一个小时后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走到红、白、黑三色佛塔处时,却痛苦万分地发现前面还有一道更高的坡。从这里还要下到第二条河谷的底部,然后再跳跃过溪流,从一条只能踩两个脚的宽度的小径攀爬上去。说攀爬一点也不夸张,这条路的坡度几乎60度,用不规则的毛石铺成,每个台阶有一尺多高,岁月久远的毛石已经被无数的马帮和过路人踩踏成碎块。用登山杖支撑在小径外的泥土上,才能奋力攀爬上去, 走不到十步就要站着喘口气,调整一下呼吸。这样单调的攀爬就像无止境的噩梦一样可怕,山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像盘山公路一样。抬头向上也无法看见终点在哪里,只有明晃晃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挂在蓝天之上。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只知道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全身肌肉都没有了力量,已经几近崩溃,感到再也无法到达目的地时,突然听到向导白玛在前方大声喊叫,“索……索索索索索, 拉索……!” 我知道这一路最艰难的时刻就要过去了。

  站在海拔近4000米的贝纳山口上,整个上木斯塘的地域展现在我们的脚下。这第一眼的注视是一幅令人难忘的景象。昨天在抵达萨玛之前的山口,看到的是像大海中荡漾的波浪般一座接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峰,现在我们看见连接着这些山峰的土地了。一直到地平线,我眼前是一片黄色和赭色的戈壁荒漠,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连续不断的不毛之地,被风沙侵蚀的峭壁俯视着深邃的峡谷,那些峡谷像是穿越焦土之上的地狱之火,在地层上切割出巨大的伤疤。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一棵树,甚至看不到一丛荆棘。虽然我知道在那些看不到底的峡谷之中,深藏着孤独的村落和木斯塘古老的居民们,但是现在,贝纳山口上只有强劲猛烈的狂风,在耳边呼啸,将砂粒尘土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脸上。从山口之下的贝纳村开始,公路又出现了,晋美王子安排了吉普车在那里等我们,年轻的司机一脸稚气,车子边上已经站着一圈人,等着要搭车去洛曼堂。后来我们知道,整个上木斯塘地区只有6辆机动车,其中一辆是救护车,五辆吉普车成为这2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7000多居民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这些等着的村民们昨晚就知道这辆车今天去洛曼堂,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上午了,虽然带上他们这辆改装过的加长吉普就要装进12个人,我们还是无法拒绝,否则他们将要在荒芜的高山和谷地间步行两天才能到达。公路也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在原有的驮道上开辟的,在泥土上铺上荒原上遍地都是的石块,汽车就在上面行驶了。可能从它修建之后就没有维护过,车辆这么少,一年中只有半年可以通车,而通车的半年每天只会有一两次车在这段40公里的土路上颠簸,扬起满天的尘土。

  吉普车不断重复着气喘如牛地爬上山口,然后如儿童乘坐滑梯一样欢乐地漂移着冲下山坡的过程。有时在坡顶上,可以看见坡下的“之”字形的迴旋路面,和坡底谷地的村庄。迦米村所在的山谷有一片很大的杨树林,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戈壁上是超出想象的。山谷的上方还有一道瀑布,像一条白色的哈达挂在深色的岩石上。离开村子的路口处,有一道我所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嘛呢墙,这是木斯唐地区最长的一道嘛呢石墙。500多米长的墙体的下半部用毛石建到一人高,画着鲜明的红色、黄色、白色和黑色的粗大竖道,上面一半也有近两米的高度,用巨大的卵石混合粘土砌成。一米宽的墙顶上盖满了刻着经文和咒语的嘛呢石片,在它的背后几公里外,一道赭红色山体拔地而起,风化如柱的形状像一道道并列的巨剑直指蓝天。传说中在佛教初次传入的时候,莲花生大师在这里擒拿了盘踞在木斯塘的魔鬼,他杀死魔鬼之后,将它的心丢到洛曼堂边上的山里,后来人们在那里建起一座供奉莲花生大师为主神的宁玛道场格喀寺。魔鬼的肺被丢弃在迦米村北面的山上,形成了赭红色的山岩,而魔鬼的肠子被掩埋的地方,建起了这座嘛呢石墙。

  黄昏将临时,我们路过到达洛曼堂之前最后一个村子察让,村口一座色彩绚烂夺目的高大佛塔标志着它的地界。夕阳已经离地平线很近了,光线柔和温暖,勾勒出碧绿的青稞田尽头处一座童话般的城堡和它边上红色的寺庙的轮廓。 在暮色降临的一个小时中,吉普车载着我们挣扎着开上最后几个高坡,抵达我向往已久的洛曼堂,一个古老王国的都城。夜色清冷的天空里一弯新月的凝视下,我们一行人悄然融进了洛曼堂沉静的剪影之中。

  7. 洛之域从卫星地图上看木斯塘,它的形状像是一片无忧树的叶子,细长的叶形,躺在两个高大的山脉的夹道里间。中间的主叶脉就是卡利甘达基河,侧脉就使那些无数鱼骨状的支流,从两边的高山上流淌下。支流汇入主河道的地方,也往往是人类定居的村落。无忧树在南亚地区带着神圣的象征意义,释迦王子悉达多就是在尼泊尔南部蓝毗尼的一棵无忧树下诞生的,他成为佛陀之前也曾在一棵无忧树下长时间静坐冥想。这样的比喻和联想显然非常符合洛域人的心态,他们笃信佛陀的教诲,哪里能比一片无忧树叶子形状的土地更适合作为他们的家乡呢?王城洛曼堂就坐落在无忧树叶子左上端一条侧脉和主叶脉的夹角上,像一缕阳光亲吻在树叶上的痕迹。

  洛曼堂的形状是一个缺了一角的长方形,缺少的是右上角,有点像一个肥胖的空心字母L,略斜着呈南北走向。围绕着王城是4米高的夯土城墙,在每个墙角都建有防御性的碉楼,将120多户人家严严实实地围裹在内。沿着西边的城墙,从南到北依次是土钦寺、强巴寺和曲德寺,三座寺庙绛红色外墙的建筑群落占了半个王城的面积。强巴寺的主殿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甚至高过了它东面正对着的王宫。1420年洛域的第一任国王阿玛贝建立洛曼堂时,首先修建了东北角的王宫,王室的亲信和臣属们围绕着王宫也修建了自己的居所,王宫南面是百姓的房屋。阿玛贝同时在西北角建造了强巴寺,寺内主供的弥勒佛像是他的儿子第二任国王安贡桑波在1447年阿玛贝去世时迎请的。安贡桑波后来在强巴寺之南修建了土钦寺。这样在15世纪末,洛曼堂王城是四方形的,王宫、民房和两座寺庙各占一角,形成田字格局。300年后,新的曲德寺在强巴寺北面落成,延伸的城墙将曲德寺围进来,王城就形成了现在的L形。缺省的右上角在城墙外,过去这里是一片低矮破旧的泥砖房屋,是社会等级最低的嘎拉们的居住地,他们中有屠夫、皮革匠和铁匠。这些泥砖房屋在过去20年中最先被拆除,建起新式的2层楼房,是洛曼堂最早的客栈、餐厅和杂货铺。它们的西边与城墙之间建有一排大大小小的佛塔,大的有一间屋子大小的体积,高过城墙的高度,有几座佛塔基座还保留着可以穿行的门洞,这是洛域的特色,表明过去这里是进入城堡的大门。向南走过这排佛塔,就是北城墙上的城门,建在空心字母L上凹进去的角上,这是进入洛曼堂的唯一通道。

  城门是洛曼堂为数不多的公共场所,门里门外沿着城墙的墙角都有一排石阶。坐在城门外石阶上的大多是男人,有些三三俩俩聚首闲聊,有些背着箩筐、柱着锄头在歇憩,显然刚从城外的农田里干活回来。更多的是背着包沉默地坐着的年轻人,等着机会能搭上一辆有空余位子的吉普车离开这里。城门里面的一侧,几个女人们带着孩子坐在斜照的阳光里,她们都穿着深色条纹的藏装,腰上围着五彩的邦典。和西藏的区别很大,这里不用丝绸,而是用羊毛织成邦典,颜色很艳丽,桃红、翠绿、宝蓝、明黄和它们的过度色,每道颜色的宽度在半寸左右。从左侧腰部斜着围到右侧,折向后腰,转过360度再斜着围到前面,用一根宽宽的细条五彩腰带紧紧地扎住。虽然在六月下旬的阳光下,女人们依然披着黑色的羊毛披肩,几个年老的还戴着厚厚的羊毛针织帽子。

  看见晋美王子陪着我们走向城门, 坐着的人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脱下帽子向他致意。略年长的人们还会低下头,以右手抚前右额,伸出舌头。王子说这是藏族的旧仪,问候贵族时用这样的姿势表示自己头上没有长角,舌头是干净的,是清白之人,不是妖魔。穿过城门的门洞,迎面就王宫的北墙。经历了近600年的风霜雨雪,这座城堡式的藏式宫殿在洛曼堂迷宫般的街巷里和密密匝匝的房屋中依然气势巍峨。王宫占地1000多平方米,从地面到楼顶有14米高,分为5层。无论从哪个方向看,王宫的各个外立面都不是平的,而是不规则的曲折,一共有9个90度的角。外墙是典型的藏式锥形墙,粉刷成白色,底部有1米多厚,用夯实的泥土建在毛石和卵石的墙基上。墙体向上逐渐减少厚度,到顶层时变为0.5米厚的土坯砖墙。顶层的每个房间都建有宽大的木格子窗,漆成明亮的蓝色,上方装饰着五彩的木制窗框,窗框外的墙面画成一圈黑色。往下一层,窗户逐渐变小,底层和2层的墙面上没有任何窗,只留着一些很小的开口。

  王宫的大门开在东面,面对着一个篮球场一般大小的小广场,是洛曼堂每年举办年节庆典的地方。说是大门,其实并没有门,只有一个漂亮的传统门廊,占着2层楼的高度,左右两根圆木的廊柱,柱头上雕刻着流畅的涡形云纹。门廊上方的3层,是一个几乎一样的结构,也是两根圆木的廊柱,只是略矮一些,柱头上除了云纹雕刻,还有彩绘牡丹的吉祥图案。再往上,4层是洞开着的一排木窗,而五5层的木格子窗上镶着玻璃,关得严严实实。那是国王的私人佛堂,人们有时能从广场上看到老国王坐在窗前,向对他行礼致意的人们点头回礼。晋美王子带我们走进王宫的门廊,向左顺时针方向走上石阶,到了2层以后,光线就完全消失,几乎是一片漆黑。他告诉我们,建造王宫的时代战事频繁纷争不断,为了抵御外敌,大门是唯一的入口。底层是用来做马厩、牲畜圈和储存柴草和牛粪的。那么2层呢?我问。2层是用来关犯人和战俘的,王子笑着说,而且只能通过马厩里面的门上去,所以也没有窗户。通过一扇向上拉起的吊门,到了第3层,阶梯变成了木头的,踩上去是发闷的咚咚声。晋美王子介绍说,这一层原本有着王宫里最重要的议事大厅,有12根柱子大,柱头上雕刻着梵文的佛经咒语,墙上还有精美的壁画。过去这里是国王接见臣属商讨王国重要事宜的地方。但是现在年久失修,已经几乎废弃不用了。第4层有王室的藏经室,收藏着几百年前从西藏迎请来的整套的《大藏经》,其中《甘珠尔》的封面是用一块纯金雕刻而成的,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得动。除了佛教经文,藏经室里还保存着洛王国重要的文史资料抄本,和王室家族代代相传的唐卡。第4层其他的房间大多用来堆放粮食和杂物,这里已经有几组向内的回廊,围绕着3层的屋顶平台形成天井式小院,抬头就能看到四方的蓝天,平台中间留着四方形的天窗为下面的房间采光。这和我们在喜玛拉雅山地区见到的其他城堡式建筑一样,在坚固严密的外墙的围裹中,里面是别有洞天的院落和房间,由错综复杂的长廊、木梯和暗道连接起来。

  如今王室一家都居住在第五层,这里有27间房间,围绕着中心的天井庭院,西边是国王夫妇和王子夫妇的卧室、会客厅和客房,南边是厨房和家庭起居室,东边是佛堂、护法殿和冥修的密室,北面一道门隔开的一个独立的院落里,住着为王室服务的仆从、侍卫和文秘人员。

  晋美王子和夫人多杰央吉把他们的卧室让给我住,在国王夫妇的隔壁。这是一间两根柱子的屋子,红色的木柱支撑着雕梁画栋,天花板下墙壁的上层一圈的彩色壁画,一幅幅红色线条的吉祥八宝图案,间隔着彩色的牡丹花卉。靠墙的柜子、靠窗的桌子和沙发前的茶几上,都画满了牡丹花。我笑着对晋美王子说,这房间是藏族和汉族风格的融合。他告诉我,这个房间,包括王宫里其他居室的装饰,都是他的外祖父,日喀则夏鲁库香的顶尖画师亲手绘制的。母亲出嫁时,外祖父母随着女儿一起来到洛曼堂,外祖父用了几年的时间在王宫大大小小的房间、佛堂和厨房的墙壁、家具上画下了无数吉祥如意的画面。王子打开窗户,指着正对面那座绛红的寺院,说那就是强巴寺。这是当年他的爷爷丹增绛贝占堆国王的房间,每天早上起来,看到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对面佛殿里强巴佛的脸上,老人满心欢喜之情。

  登上走廊上的梯子,还可以再上一层楼,走上王宫房顶的平台。黄昏将临,太阳已经落到强巴寺后面远处的大山背后了,给山尖尖上残存的白雪染上一道金色的边。寺院的红墙的颜色也变得柔和起来。东边和南边,一座一座的房子紧紧挨着,墙连着墙,不同年代就势形成的曲折街巷隐匿在院落之间,有时还会穿过二层房间的下面。大部分的房子都是2层,这是百姓房屋高度的限制,如果是贵族,可以建到三层。房屋的平顶是夯实的泥土,中间或者一角开着黑洞洞的天窗,房顶四周的矮墙垛上整齐地码着柴火堆。风早已安静下来了,一只当地人叫“蒂里布布”的戴胜鸟飞来停在王宫屋顶平台上的红色赞康上。这是每户继承家业的长房屋顶上的四方形祭祀台,每年都要祭祀赞康,更换上面的塔觉旗杆和龙达旗。举行年祭仪式主要延请苯波喇嘛,虽然洛域百姓大多是萨迦派信徒,古老的苯教风俗在日常生活中还留存着印迹。

  和下面寻常百姓家屋顶的不同,王宫的赞康不仅大,而且是两层的,形状有点像方形的佛塔。上面堆满了深褐色的牦牛角和白色的鹿角,中间的旗杆上除了哈达和经幡以外,还有一扎硕大的红黄两色的流苏,标志着洛域王国的王权。天空渐渐变成暗蓝,已经寂静下来的王城上空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念诵佛经的声音在漂浮,偶然地也会传来法号的低鸣声,这是曲德寺的僧人们为明天将要开始的提吉节仪式做准备。如同过去六个世纪中的一代代先祖们一样,洛曼堂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明天的降临,无论是对高居在五层楼的国王,还是对王城东南那一片彼此紧紧相连的民居中沉默于夜色的洛域百姓,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8. 王族的脉系晋美王子全名是格琼·晋美·森吉·帕尔巴·比斯塔,格琼是藏语“王子”的称号,晋美·森吉·帕尔巴是他真正的藏族名字,比斯塔则从梵化的尼泊尔文化中获取的种姓等级,相当于印度教种姓中国王和武士阶层所属的萨帝利。600多年前,中国元朝末年的时候,西藏西部的地方政权贡塘王朝派出谢饶喇嘛来到一个叫“洛”的地方任地方长官玛本,负责守卫贡塘王朝的南部疆域。玛本谢饶喇嘛就是晋美王子的第24代先祖,洛王国脉系上的第一人。贡塘王朝是在公元九世纪吐蕃王国分崩瓦解之时,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的后裔旁支逃亡到西藏西部地区,占据芒隅贡塘一带,以宗嘎为都城,建立了‘芒隅贡塘’王朝。芒隅古时属阿里三围之一,鼎盛时期的地域包括了今天的吉隆、聂拉木、昂仁、普兰、定日及尼泊尔的一部分地区,西藏佛教后弘期噶举派著名高僧米拉日巴的诞生地就在这里。贡塘王系传了二十三代,历经萨迦、帕竹、藏巴第悉等政权时期,在六百多年间维系着相对独立的割据统治,直到17世纪上半叶被藏巴第悉消灭。玛本谢饶喇嘛来到洛域的时候,正是贡塘王朝最为强盛的时期。那时尼泊尔西部信奉印度教的马拉王朝分裂后的成22个小土邦,各自为政纷争不断。在贡塘王朝的支持下,玛本谢饶喇嘛和他的两个儿子占领了洛域的大片地方。洛域地处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原,史前人类活动虽留下一些痕迹,细节已经无可考据了。青藏高原的居民至少在公元4世纪象雄王国时期就开始在这里定居,那时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波就开始在洛域传播。藏族学者根敦群培的《白史》中记录了吐蕃王朝第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时期,摄政禄东赞在公元676年(藏历水鼠年)带领军队占领过这里。吐蕃王朝在洛域的影响持续了200年,无数民间传说都描绘了赤松德赞时期莲花生大师去西藏传法之前,先来到了洛域,并在修建桑耶寺之前先修建了洛域的格喀寺。

  这些都是晋美王子不知道的中国史料上关于他的故乡的记载,他的家族祖先记忆可以回溯到洛王国的第一代国王,他自己是这一脉系的第22代人。王宫的厨房是王室一家每天消磨大多数时间的地方,它占据王宫顶层的一隅,有一间教室大小。对着门的一边墙开着窗,窗下是铺着卡垫和羊毛毯子的一排座位,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和王后赛珍·帕尔巴并排坐着,晋美王子和我坐在他们右侧略低一些的客人座位上。王子夫人多杰·央吉在厨房正中的铁炉边上带着两个女仆准备茶点,一会儿也过来在晋美王子身边坐下。

  掌握文字的阶层为洛域王系记录下了其传承的情况,特别是寺庙的喇嘛们、王国派往各地的地方官们和负责税收的管家们,在不同的年代用藏文记载了大大小小的事件。几年前晋美·占堆·帕尔巴国王把所有收藏的藏文文书,加上与历代尼泊尔国王、西藏不同地区的政权首领、贵族家庭、寺庙喇嘛以及周边相邻的王国、首领们往来的信件和公文,全部交给来这里做实地考察的尼泊尔历史学家饶密西·顿杰, 整理出一部完整的王室家谱。晋美王子努力地回忆着600年家族史上那些闪耀着荣光的细节,讲述给我们这些不吝艰苦跋涉来到这里的好奇的听众。公元1387年,玛本谢饶喇嘛的孙子阿玛贝诞生,在他53岁那年,阿玛贝在洛域的曼堂地方,筑墙为城,修建起一座城堡式宫殿,自立为赞普,洛曼堂王国的历史就此开始。“你们一路经过的村子都是建在河谷边高地上,靠着悬崖的地势和城堡来抵御敌人的。”晋美王子告诉我们说,“但是洛曼堂不同,这里是洛王国的首都,是按照萨迦南寺的格局,在平地上筑造围墙来防御侵略的。”从藏传佛教的后弘期开始,萨迦派传承在后藏和阿里地区极为兴盛,阿玛贝除了他出色的军事才能,还被描述成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充满宗教热忱。他将自己最小的两个儿子送到后藏的萨迦派寺院出家为僧学习佛法,并从贡塘、古格、斯比提、普兰各地广请高僧来洛域传法。萨迦寺第21代住持、萨迦派俄尔支派创始人俄尔钦·贡噶桑波被阿玛贝的虔诚感动,于1427年到1447年间三次来到洛域,建立了察让的土登夏鲁达迦林寺,为出家的僧人受戒、讲经、授法。

  到了第二代洛域国王安贡桑波在位的时候,他继承了父亲的统治和军事扩张能力,占领了整个卡利甘达基河上、中游流域,将疆域向南扩大到迥松以下,向东到安娜普纳峰北面的玛囊,向西占领了普兰和古格的领地,那是他的曾祖父以贡塘将军的名义夺取的。在北方,洛域彻底摆脱了已经开始衰落的宗主国贡塘的控制。安贡桑波和他的弟弟玛本东宇多杰一起统治了洛域35年,随着两个出家的幼弟从西藏寺院学成归来,王城洛曼堂建起了新的寺院,在王宫正西面的强巴拉康里塑起一座巨大的未来佛像。来自克什米尔、印度和尼泊尔的工匠们被请来在寺庙佛殿的四壁画上色彩绚丽的壁画,栩栩如生地展现佛陀和菩萨们的形象。洛域王国最早的几代创建者们无疑是勇敢、勤奋、富于进取心的首领。除了率军队出征,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巡视自己统治的每一个村落,在驮道经过的重要峡谷地带建立城堡和佛塔,把子侄和亲信们派去担任地方首领。他们保护着从西藏到印度之间这条传统的商道,向运送盐、毛皮去南方的商队征收税金,而当这些商队返回时,还要为从印度购买运回西藏的粮食、布匹向国王交一次税。洛域王国占领了中世纪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最重要的贸易通道,它带来丰厚的税收和繁荣使国王们有足够的财力向寺庙捐赠钱财,从遥远的西藏东部运来木刻印刷的大卷经文,用黄金研磨成粉调成金汁书写重要的经卷。

  那些洛域王国的黄金年代里,洛曼堂的强巴寺、土钦寺和察让的土登夏鲁达迦林寺出家的僧人超过了2000,在寺庙每日朝暮课诵、王公贵族的家庭祭祀和百姓的生丧仪典上,僧人们穿着绛红色袈裟聚集在一起念诵经文。四季的年节和重要的佛教仪式上,选派出最有德行和经验的僧人,穿着彩缎缝制的锦袍,戴着象征妖魔鬼怪的面具,手持宝剑、铜杵、铜铃等金刚法器,在法号的长鸣声和法鼓、罄、钹的敲击声中,轩然起舞,用金刚面具舞蹈驱逐邪魔,祈求神佛护佑着一方领土和人民。晋美王子为我们描述着家族先辈无比荣耀的过去,他的父母在一旁平静地安坐着,他们听不懂英语,但是一定知道晋美王子所叙述的内容,这些从一代代识字的喇嘛和书吏手写流传下来的历史抄本,在不同的年代经常被拿出来念诵和修订完善,以使后代们了解并熟知自己家庭脉系的起源和生长。9. 近代的跌宕和我们冗长复杂的历史教科书一样,络域的历史抄本也是围绕着国王、贵族首领和高僧喇嘛这些精英人物的。有阿玛贝父子和安贡桑波这样占有大量篇幅的英雄人物,也有在其后孱弱下来的后代首领们的模糊面容。洛域王国建立后不到一百年,西部日渐强大的洪拉王国就不断入侵。在接着的200年中,洪拉王国的军队几次占领洛曼堂和王国南部的村落,战败的洛域国王们俯首称臣,被迫向洪拉首领们支付沉重的税赋和大量贡品。或许是遥远的距离和天堑险途的阻隔,洪拉王朝成为尼泊尔西部最强大的统治帝国时,对远在荒蛮的边疆之地的洛域北方地区采取了相当宽松的政策。洛域的国王们仍然住在洛曼堂城中,按祖辈的方式自治管理着下辖的区域,百姓们依然说着自己的语言,供奉佛陀和萨迦派的神灵护法。商旅的马队依然从北方的边界通过山口下来,驮着货物去南方和印度商人们交易。只是很大一部分的税金和粮食被运送到西边的洪拉帝国,以换取一时的和平。但是在洛域的南部海拔3000米以下的地区,气候相对适宜,洪拉王国占领了萨玛以南的大部分洛域村落,夺取了喜马拉雅贸易通道中的重镇嘎域(今嘎奔尼)。到1730年以后,洛域王国逐渐失去了南部大部分领土,面积缩小为北部7个主要聚居地,被称为洛措顿;南方原属洛域的藏族居住区域,因溪流泉水众多,被称为洛曲米。但是洛域的征服者们并没用使用“洛”这个名称,而是把洛域王国的王城曼堂当作了它的国名。在颁发给洛域国王和民众的敇文中,称它为勐塘、玛斯塘或者木斯塘,而洛措顿和洛曲米两个地区,也渐渐以上木斯塘和下木斯塘为外人所知。洪拉王国对下木斯塘的占领慢慢影响了西藏通往印度的商路,存在了上千年的跨越喜马拉雅的贸易逐渐减少,直到它最后的消失。

  真正的变化是从廓尔喀王朝开始的,同样起源于卡利甘达基河谷的廓尔喀王国在17世纪才从尼泊尔西部44个独立土邦中的拉姆忠分离出来。廓尔喀的第10世国王普里维特·纳拉扬·沙阿经过数十年的征战,在1775年征服了加德满都谷地,统一了尼泊尔的东部和中部,开始廓尔喀对尼泊尔的统治,这一年被标志为尼泊尔近代史的开端。历史抄本中记载了洛域国王的向取代了洪拉统治的廓尔喀国王臣服的事件,1789年廓尔喀国王认定曲吉旺杰多吉为上木斯塘的国王。十几年后,曲吉旺杰多吉的继承人扎西宁波甚至被召唤到加德满都,为他卷入的一场王室贵族谋杀事件官司在廓尔喀国王面前做陈述。正是这一年,来自英国的学者弗朗西斯·布坎南在尼泊尔游历,他将遇见扎西宁波的事和木斯塘王国的名字写进了他的调查报告。“你瞧,国王们就像珠宝项链上的一颗颗宝石。”晋美王子用这样的说法来解释他的理解:“有的是大块的蜜腊和珊瑚,美丽夺目;有的只是小小的绿松石,不显眼,但是他们串在一起,就是一个国家的真实历史。”

  作为这串珠宝项链上依然健在的最后一代,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和王后赛珍·帕尔巴亲眼见证的历史只有80年,但却能直观叙说古老王国的最后一段故事。晋美·占堆·帕尔巴国王本不是王位继承人,他的父亲丹增绛贝占堆在1935年继位,有三位王子。按照大多数藏族家庭的习俗,老国王在1955年他50岁时宣布退休,把王位传给长子旺堆宁波。“那时候国王们都要去西藏求婚,那是我们的传统。”晋美王子看着他的夫人笑着说,“我奶奶是日喀则夏鲁库香家族的女儿,我的伯母也是,我的妈妈也是。”他说的妈妈是指坐在边上的赛珍·帕尔巴王后。而实际上国王王后夫妇养育了他,是养父母,他的亲生父亲是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的次子,而现在的国王是最小的儿子。

  洛域的传统是长子继承家业,国王家如此,百姓家也一样。第二个儿子就被送去寺庙出家,如果还有更小的儿子,很多家庭会选择让他和长兄一起迎娶同一位新娘,以保证家庭财富不会分散。否则父母就会在长子结婚时把大部分家产交给他,让他成为家庭的主人,自己和幼子退居到附属的小房子里。晋美王子的父亲土登加措仁波切从小被认定为察让的土登夏鲁达迦林寺的转世朱古,出家更多是传统的责任,而不一定是自我的选择。少年不羁的王子在出家很多年后爱上了察让一家贵族的女儿,那个女孩生下晋美王子不久后就去世了。破坏了出家誓言和佛寺戒律的仁波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志消沉。1964年法国探险家佩塞尔旅行来洛曼堂途径察让时拜见过土登加措仁波切,在返回的途中还在仁波切的邀请下在寺院里居住了一星期。佩塞尔在书中这样描写这位王子仁波切:“察让喇嘛的个性是一种令人迷惑的混合,他虔诚,有着一些粗俗的想法,但又常常表现得很超脱。……僧人们坚信发誓闭关冥修是使自己的修行精进完美的途径,察让喇嘛显然正在这么做。……但是对于一个已经结婚,知道了生活中众多乐趣的男人来说,很难毫无困难地遵守幽闭修行所要求的种种纪律。”土登加措仁波切当时正在试图为弥补自己破坏誓言所带来的灾难而进行为期一年的闭关,佩塞尔的闯入为他带来隔绝已久的家乡亲人们的消息,也让这个探险家有机会观察这个出家的王子的寺院生活。“喇嘛非常爱他的儿子,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久未修剪,席地而坐无止境地诵念着经文,身边躺着那个小小的男孩睡眼朦胧,这幅画面温馨而动人。”“你还能记得那个法国人吗?”我问晋美王子。那时他已经7岁,失去母亲后和父亲一起生活在寺院里。“不。”他摇摇头,虽然成年后和佩塞尔见面时多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晋美王子关于父亲年轻时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他的伯父在成为国王5年后去世了,没有留下男性继承人,王后带着女儿们搬去加德满都居住。已经退位的爷爷丹增绛贝占堆不得不重新担当起国王的职责。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统治了尼泊尔100多年的世袭首相拉纳家族被推翻,一直被当作傀儡的尼泊尔王室在印度政府的支持下重新掌握政权。然而,1951年特里布文国王宣布开始实行君主立宪的政治制度,10年后被他的儿子马亨德拉国王废止,尼泊尔实际上成为国王独揽立法、行政和司法大权的封建王国。

  马亨德拉国王在1962年开始倡导的潘查亚特乡村基层管理体系,也就是以自然村为单位,由村里最年长的5位男性组成议事机构,为村里排纷解难,处理本村一切公共事务。对于木斯塘王国来说,这种尼泊尔古代就有的在国王权威下的乡村自治是一种合适的区域行政和政治管理的选择。

  丹增绛贝占堆国王对马亨德拉国王怀有很高的敬意和好感。之前近200年里的廓尔喀王朝的君主和首相们大都近亲下木斯塘富庶地域的塔克里族,将边远贫瘠的上木斯塘完全边缘化,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甚至在1820年想用上木斯塘洛域王国的土地与西藏拉萨政权交易,换取西面的普兰。那次交易的动议被驻藏大臣呈报清廷后遭到拒绝,之后洛域王国与加德满都政权之间的关系非常疏远。在廓尔喀王朝在尼泊尔全面推行印度教文化的进程中,只有一山之隔的西藏反而与上木斯塘往来频繁。这里既有王室家族起源的渊源,也有百姓的共同血缘、文化和宗教的分享和贸易交换的便利的原因。

  马亨德拉国王的治理政策,以及他亲自骑马、徒步抵达喜马拉雅边远山区访问的行动,让洛域的民众和国王都萌生了归属感,丹增绛贝占堆国王甚至开始支持在洛域开办新式的小学,让儿童们学习尼泊尔文、英语和数学,8岁的晋美王子成为洛曼堂最早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孩童。不幸的是,上世纪50年代末喜马拉雅地区的动荡,让洛域刚刚走上向现代化发展第一步的梦想湮灭了。北方的中国已经和平解放西藏,因民主改革触动了西藏周边地区一些藏族部落首领、商人及喇嘛的既得利益,他们开始密谋发动叛乱,其中康巴的武装后来演变成庞大的“四水六岗卫教军”。拉萨噶厦政权和达赖喇嘛在1959年叛逃流亡印度,追随他们的叛军首领带领残余的康巴武装,来到木斯塘地区,重建“四水六岗卫教军”, 在美国政府和中央情报局的支持下,盘踞在木斯塘地区,寻找机会重新回到拉萨,梦想着恢复对西藏的旧有统治。

  “康巴兵是木斯塘历史上最可怕的噩梦。”晋美王子还能回忆起他儿童时代洛域的惊恐气氛。“从迥松开始一直到最北面中国边境上的村子,每隔几公里就有康巴兵的玛噶,就是军营。美国人从印度运来武器、无线电通讯设备和生活物资,帐篷、衣服、鞋子、帽子,都是美国人给的。用飞机运来,也有用马帮。”最初的1500多军事武装人员大部分都来自安多、康区等传统牧区,据说尼泊尔政府拒绝他们入境,他们就从喜马拉雅山偏僻地区传统的驮道上无人看守的山口进入印度、锡金和东巴基斯坦(现为孟加拉国),辗转集中到木斯塘。后来不断有新加入的成员,跟随他们的家属以及在本地结婚的家庭成员,最多的时候超过5000人,而洛域本身的人口还不到这么多。来自美国政府资助的物资和经费远远不够而且分配不均,从迥松到洛曼堂的16个康巴兵营地上的士兵经常需要自己寻找粮食和肉类。晋美王子说,最初的洛域百姓们对同族同信仰的康巴兵心怀怜悯,作为佛教徒,给途径此处和短暂居留的外乡人提供帮助,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洛域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可提供的生活资料很有限,一年一季的青稞收成无法养活这里的居民。这里年轻力壮的人在冬季的半年里都会离开,迁移到温暖的博卡拉或者更远的印度南部去寻找生计,村庄里只剩下无力远行的老年人。1960年11月第一拨康巴兵的先头部队到达洛域的东部雅拉和当噶山谷时,正值严寒的冬季,美国允诺的空投物资因肯尼迪民政府与先前的艾森豪威尔政府的更替而导致的政策波动而大大延期了。在天寒地冻中来到这里的康巴兵们沮丧地发现,除了荒凉和严寒,什么也没有。缺乏食物、保暖的衣服和居所,偷盗和抢夺洛域百姓的粮食、牛羊和柴火的事件时有发生,这让冬季留守的洛域人非常愤怒。

  在盘踞木斯塘的12年中,康巴兵在中尼边境上不断制造冲突,进入中国境内袭击驻军和民事机构,而在木斯塘,他们占领了最好的牧场,半强买强卖地征用了大部分驮畜来运送物资。上、下木斯塘成为了军事禁区,当地居民除了为生计而不得不在聚居地周围耕种和放牧,很少外出。几乎没有其他地区的尼泊尔人涉足这里,连取代了传统的西藏-印度贸易商队的塔克利人,也纷纷离开他们已经居住了200年的下木斯塘而移居博卡拉。这里一度成了与世隔绝的禁地,外界的人们一谈起木斯塘就惊恐万分避之不及。远在加德满都的尼泊尔政府,除了在离洛曼堂80公里之遥的南方小镇迥松象征性地设立一个警察哨所,无法控制这边远荒蛮之地的局面,干脆禁止一切外国人进入木斯塘。当法国人佩塞尔在1964年春天来到洛曼堂时,很多人都惊异地发现,他是自1952年秋天短暂到访的意大利学者图齐之后,12年里第一个出现的欧洲人。佩塞尔以他法国人的热情和来自哈佛教育的智慧最终赢得了尼泊尔王子巴松德拉的支持,在苦苦等待6个月后,获得一张进入木斯塘的许可,上面明确地写明旅行者对自己的安危负全部责任。他的欢天喜地立刻被接下来的尴尬冲散了,在加德满都没有人愿意受雇于他去那传说中道路艰险兵盗猖狂的洛域。无可奈何之下,他在一个来自安多的藏族志愿翻译扎西的陪同下,带着两个瘦弱病残的夏尔巴厨师和苦力上路了。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还记得佩塞尔穿着一件可笑的藏袍前来觐见他的父亲丹增绛贝占堆国王时的情形。当时他还是王子,正经受着莫名的病痛的折磨,而他父亲经历了长子去世之痛后不得已重新即位。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访,丹增绛贝占堆国王无暇按历来的传统隆重接待,短暂会面接受进献哈达之后,就写了一封敕令让佩塞尔在洛王国境内四处自由旅行了。

  “抬起头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只有一线微弱的阳光透过格子窗上半透明的窗纸照进来。当我的眼睛适应房间里幽暗的光线后,我注意到地面是泥土夯实的,四根彩绘的立柱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下的横梁和椽条。”佩塞尔这样描写他和丹增绛贝占堆国王在王宫的会面:“房间的一侧,20多个男人席地挤坐在铺在泥地上的地毯上,或是倚着泥墙站着。他们默不做声地盯着我,我意识到这是国王的臣属和议事人员,有贵族,也有农民和牧民。在这些人对面,两个男人在铺着靠垫的低矮的木头椅子上盘腿而坐,……他们前面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着精美的银制茶杯。其中一个年轻的抬起一只藏在藏袍袖子里的手,示意着那位背对着窗户的年长者的方向。在一片寂静中,我向前弯下腰,伸出双手,在国王脚下的小桌旁献上我的哈达。”佩塞尔离开木斯塘后不久丹增绛贝占堆国王就去世了,晋美·占堆·帕尔巴王子即位。他和赛珍·帕尔巴王后没有孩子,就收养了哥哥土登加措仁波切的儿子晋美王子,在藏族的继嗣传统观念中,他们的“骨头”是相同的,都来自洛域的第一任国王阿玛贝。

  坐在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和晋美王子的对面,看着他们如此相像的容貌和神态,以及王子和老国王王后夫妇之间不时低声细气的交谈,默契和父子情深瞬时间款款流露。1972年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继位后,木斯塘的混乱局面开始有了变化。一方面随着中美建交,美国中央情报局西藏特别行动项目终止,而比兰德国王也决心彻底清剿利用尼泊尔领土进行针对友邻中国的非法军事武装。到1974年夏天,洛域王国境内的康巴武装全部向尼泊尔政府投降,木斯塘人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从1951年正式加入尼泊尔王国起,尼泊尔国王一直承认洛域的自治王国地位。洛域国王使用“罗阇”的称号,在王国境内按传统处理民间事务,征收税款。过了60年代和70年代初的康巴武装占据的动乱时期之后,在比兰德拉国王的任期下,木斯塘开始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关注。10. 珠链的最后一节比兰德拉国王曾多次携王后访问洛曼堂,晋美王子拿出家庭照相簿给我们传看,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1986年那次来访。“国王和王后坐着美洲豹直升飞机来,他们会先花几小时去寺庙进香朝拜。然后来我们家,喝奶茶,吃藏包,和我父亲交谈,讨论洛域的情况和问题。”“我父亲总是要求为修缮寺庙和历史文化建筑提供帮助。比兰德拉国王很用心地倾听,一年之后,洛域开始得到王国政府的帮助,包括对宗教历史建筑的修缮和修建小水电提供电力。”宗主国尼泊尔和附属国洛这两个王国首领之间建立了超乎寻常的友谊,比兰德拉国王在定期巡视洛域之外,还常邀请晋美·占堆·帕尔巴国王夫妇访问加德满都的王宫,参加王国重要的典礼和政治协商会议。根据记载,1975年比兰德拉国王的加冕时,“在纳萨曲,受邀请的政要穿着特别豪奢的服饰和制服,等着国王的到来。菲律宾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夫人,……英国查尔斯王子,……洛域国王,穿着橙色的织锦,戴着插羽的帽子……”我们注意到洛域国王是和包括上述以及中国副总理及夫人、缅甸首相及夫人、锡金的法王、不丹王子等这些外宾同列的。黑白照片中42岁的晋美·占堆·帕尔巴国王气宇轩昂,赛珍·帕尔巴王后站在他身边,头戴后藏传统的珊瑚头饰,胸前是各种宝石和金银的珠串,织锦彩缎的藏袍外系着邦典,姣好的容颜透着安详和自信。我抬头看看这会儿正坐在对面端详着我的赛珍·帕尔巴王后,依然一头黑发编成两股长长的发辫,发梢用宝蓝色丝带系在一起。近40年的岁月在她额头和眼角上留下了皱纹,却无法带走那一如既往地高贵和宁静。

  1975年以后,赛珍·帕尔巴王后活跃在洛曼堂的乡村发展机构中,而晋美·占堆·帕尔巴国王则在尼泊尔军队中有一个荣誉上校军衔,王宫中保持着30人的仆从。在洛曼堂、察让、迦米等地保有土地和行宫。有大约50匹马、100头牦牛和几百只羊。王宫的牛羊和马匹由百姓轮流放牧,土地也由农民耕种,收成分一部分给牧人和耕种人。对当地人来说,传统上国王是“最高的首领,有着绝对的权力”,所有洛域人都要求遵从王宫的规定。国王一家夏天住洛域,冬天则前往加德满都和蓝毗尼。王室家族在佛陀诞生地的萨迦寺院扎西饶丹林是1968年马亨德拉国王的赠地,1969年开始兴建。2003年那次来尼泊尔,我和摄影师搭档在扎西饶丹林寺见到为访客们加持祝祷的老朱古觉杰赤钦仁波切,就是赛珍·帕尔巴王后的舅舅,是萨迦俄尔传承的大师。看到墙上觉杰赤钦仁波切的照片,我仿佛觉得这一切,关于对洛域王国的期待、关于这5年来的念想,都是冥冥中的缘分。

  到了1990年的恢复民主运动之后,比兰德拉国王颁布了新宪法,尼泊尔成为“多民族、多语言、民主、独立、不可分割、拥有主权的印度教君主立宪制王国”,这也意味着洛域王国失去了法律上的自治王国地位。洛域国王非正式的权力逐渐消亡,越来越少的百姓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去他那里解决纠纷,更多的人开始讨厌志愿的社区劳动,以前这些劳动是作为向国王纳税的一种方式,传统的实践比如先集体收割国王的庄稼已经过时。在2008年民主选举后,尼泊尔再次改变政体,废黜国王,成为联邦民主共和国,洛域王国延续了600年历经22代的王权也正式被废除,昔日的国王成为今日的公民。然而传统和文化的联系依然在洛域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笃信佛教的老国王晋美·占堆·帕尔巴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王宫的佛堂里念诵经文,或者和赛珍·帕尔巴王后一起寺庙转果拉,见到他们的人都会停下脚步,脱去帽子,低头抚首吐舌,以表达敬意。晋美王子27年前依然按照传统迎娶了来自拉萨的央吉,以他祖辈的眼光来看,这是来自前藏的好人家的女儿,只是作为女婿陪同夫人去娘家探亲时,却要跨越边境去另一个国度了。

  洛曼堂到中国边境的距离不足30公里,只需沿着早已荒废的古老驼道颠簸40分钟,就可以到达第24号界碑。界碑之前2、3公里处是一座无人值守的大门,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宣告着木斯塘对西藏的不设防。的确,一个从藏文化中心区来到这里,带着其独特的语言、宗教、生活习俗在这里繁衍生息几十代人的群落,来时只是走下了一道山冈,回过头时,那曾经同属一样的骨头的亲缘祖地已经在界碑之后立起了篱墙。而今晚,坐在有着600年历史的洛域王国王宫的厨房里,与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和他们的后嗣分享这个家族散落在茫茫历史的角落中的那些荣光和艰难时刻,这珠宝项链的最后一节,是在这里结束,抑或是从这里有新的开始?

  附录:2012年6月木斯塘之行资料

  徒步、行车线路

  本文作者王心阳

  摄影师张超音

  张超音与晋美王子

  徒步、行车距离、海拔高度和时间

  《中国国家地理》2013年3月号发表封面文章


分类: 中文 深度阅读
关键词:木斯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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