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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堆文明管窥(一):神鸟崇拜与空桑传说

摘要:   【作者按】先秦时期,中国历史曾经存在过三个不同时期的夏政权。第一个姑可称为黄帝之夏,传世文献多以“大夏”名之,其时可上推及齐家文化的兴起,下延及二里头文化的毁灭;其次为虞夏联盟之夏,王都即在今广汉三星堆遗址;再次为后杼中兴之夏,其王都即今成都金沙遗址。此三段之夏,三星堆时期为其文明高峰。三星堆虞夏联盟存续时间约300年,故《大戴礼记》宰我引荣伊之语有“黄帝三百年”之说。其所历之史实,大致为《史


  【作者按】先秦时期,中国历史曾经存在过三个不同时期的夏政权。第一个姑可称为黄帝之夏,传世文献多以“大夏”名之,其时可上推及齐家文化的兴起,下延及二里头文化的毁灭;其次为虞夏联盟之夏,王都即在今广汉三星堆遗址;再次为后杼中兴之夏,其王都即今成都金沙遗址。此三段之夏,三星堆时期为其文明高峰。三星堆虞夏联盟存续时间约300年,故《大戴礼记》宰我引荣伊之语有“黄帝三百年”之说。其所历之史实,大致为《史记》中所载的从炎黄之战至后羿代夏(或称益干启位)时期。“炎黄之战”为夏人传说,载于《山海经》,殷人则称此为“成汤伐夏”。

   三星堆王都初称“阳城”,有穷代夏之后,《左传·襄公四年》和《离骚》称为“穷石”,《吕氏春秋》称为“空桑”(中古音作“穷桑”),《华阳国志》称为“瞿上”,其原音可与今山南藏语的Khyung tshang比较,义为神鸟之居,或者叫鸟族之地。后杼中兴之后,以其本族之言译称作“雒城”,今广汉尚存此号。雒,以彝语支读之,意即为“城”。

  我在《金沙文明解码》一文中开篇提到:三星堆文明的毁灭事件,即《竹书纪年》中的“益干启位”,《左传》中的“后羿代夏”。根据《左传·襄公四年》魏庄子的叙述,后羿是从鉏地迁往穷石这个地方“因夏民以代夏政”的。因此,如果后羿代夏确为三星堆文明毁灭事件,这就意味着三星堆王城可以称为“穷石”。那么,把三星堆王城视为“穷石”这一观点是否能得到证据支持或者说是否能做到逻辑自洽呢?现在,本文试就此申论之。

  大家知道,后羿被称为有穷国之君,故可推知“穷石”之名当于有穷氏的文化有关。从对音来说,穷石之名可与《吕氏春秋》所记载的颛顼帝都“空桑”、《华阳国志》所称的“瞿上”相比较。今试从“瞿上”一名说起。

  《华阳国志·蜀志》说:杜宇“移治郫邑,或治瞿上”。《路史·前纪·蜀山氏》云:“蚕丛纵目,王瞿上。”瞿上即三星堆都城,庄巨川、林法仁《瞿上新探》和徐朝龙《“瞿上”再考》二文已论,此不赘言。瞿字从隹,其字形、字义都显示出其与鸟有密切关系。《说文》四篇上《瞿部》云:“瞿,鹰隼之视也。从隹从䀠,䀠亦声。”许慎以鹰视训瞿,此颇合于古代蜀地文化。

青铜鹰头(K2②:141)

  三星堆遗址二号坑出土的一件青铜鹰头(K2②:141),其“形体较大,大眼,勾喙,口缝及眼珠周围绘朱色。横径19.6厘米,纵径38.8厘米,通高40厘米。”此外,从三星堆出土的包含有鸟元素的文物还有鸟形铜铃(K2②:103-8)、铜凤鸟(K2③:239-1)、铜鸡(K2③:107)及不同造型的铜鸟(K2②:116、117、194-1、213,K2③:23、252、193-2、193-4、239-1、301-3);同时,也出土了诸如青铜神树(K2②:94)、铜人首鸟身像(K2③:154)、铜神坛(K2③:296)、铜尊(K2②:151、127、129)、铜罍(K2②:159)、青铜鸟足人物(K2③:327)等包含鸟元素的众多文物(资料图见《三星堆出土文物全记录:青铜器》)。总之,三星堆文化闪耀着强烈的鸟崇拜光芒。

  西南地区向来有视鹰为神物者,如藏族、彝族、土家族、纳西族等皆如是。马长寿《嘉戎民族社会史》记载,绰斯甲土司、瓦寺土司、巴底土司等嘉绒诸部均传说其远祖来自琼部。此处之“琼”即嘉绒语tɕon,敦煌古藏文写卷作Khyung,汉语文献作“邛”,马长寿意译作“大鹏金翅鸟”,其原型即现实生活中的鹰、雕之属(同美:《神鸟、象雄与嘉绒》)。从汉语上古音来看,瞿、邛二字群母双声,鱼东旁对转,古音相近。因此,在作为表示古蜀地区神鹰崇拜的记音字时,邛、瞿二字及藏语的Khyung当出自同一语源。

嘉绒藏族崇拜的邛鸟

  在周代金文中出现的“邛”字,是与传世文献中的“江”字对应的。在《楚辞·九思·疾世》里的“赴昆山兮馽騄,从邛遨兮栖迟”一句中,王逸开始指出邛是一种兽名。到了唐代,章怀太子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邛笼”条说:“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李贤所谓土夷人,乃今彝语支族群。今大方彝语呼“鹰”为“ta13”,南涧彝语呼为“a55dʑy55”,正与雕音相应。可见,现代的嘉绒藏族当属古代邛人后裔。

  《后汉书》中冉駹夷所居的“邛笼”,后亦称“雕楼”,今多写作“碉楼”。陆次云《峒溪纤志》卷上云:“松潘,古冉駹地,积雪凝寒,盛夏不解。人居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名曰碉房。”在今川西高原,碉楼广泛分布于藏族、彝族、羌族聚居区,其中尤以嘉绒藏族生活的马尔康、丹巴、金川地区最为集中。马长寿谓嘉绒即汉之冉駹,其说可信。嘉绒语称人的词为“rmi”,正可视为“冉駹”对音。一般认为,碉楼最重要的功能是用于战争防御,如《北史》卷96《附国传》载:

嘉绒藏族的碉楼(来自网络)

   (附国)俗好复仇,故垒石为巢,以避其患。其高至十余丈,下至五六丈,每级以木隔之,基方三四步,上方二三步,状似浮图。于下级开小门,从内上通,夜必关闭,以防贼盗。

  需要指出的是,战争防御并非碉楼的原始功能。2004年,由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院和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组成的联合课题组在对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扎巴地区进行的调查中,记录到了该地区与碉楼来源有关的诸多传说。其中,一则关于八角碉的传说是这样的:

  在很久以前,人们寿命很长,能活千年甚至万年,而且当时世间还无教派之说,但天神存在,故为敬奉天神,就修建了多角碉,用以向天敬奉,修建此类碉需要十几甚至几十年。

  扎巴地区的碉楼有四角碉、八角碉、十三角碉。扎巴人认为,“在有土地时就有了碉的存在,八角碉是‘米麻依’(mi ma yin,字面意思为非人,指神)在一夜之间修筑而成的,凡在一个地方定居必先修八角碉。”他们又说,“没有多角碉的地方,人类就无法生存和定居,住房、生命都要被神秘力量摧毁。”如果人们要搬迁房屋,“一般旧房可拆掉而碉不能拆,因为当地人认为碉是神居住处,神经常在碉内活动,如果移走碉,就会惹怒神,会给家带来不顺。”在扎巴地区,人们把与楼房相连的四角碉称为“拉康”(Lah khang),藏语意为经堂、神殿。有的人家把碉楼的顶层作为“拉康”使用,“也有人家将整栋碉楼作为祭祀和设置佛龛用,其除僧侣外决不准外人进入。”(刘勇等:《鲜水河畔的道孚藏族多元文化》)四川大学的石硕教授指出,“扎巴地区有关碉楼由来的说法颇具原始性”,扎巴人认为碉楼具有神性的观念与马尔康地区把碉楼看成是“由苯教徒为该地镇魔修筑”的看法颇为相近。石硕据此推测,“碉楼最初的功能乃是处理人与神的关系,以后才派生出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即防御的功能。”(石硕:《隐藏的神性:藏彝走廊中的碉楼》)

四角碉和八角碉(采自网络)

  根据石硕教授对西藏山南地区的调查,当地民众称雕楼为“琼仓”(Khyung-tshang),“‘琼’指‘大鹏鸟’,‘仓’指(tshang)住所。”(石硕:《“邛笼”的解读》)tshang,在藏文里也有家庭、家族、氏族的意思。因此,Khyung-tshang一词也可译为邛族、邛氏或者崇拜神鸟Khyung的人家。如《贤者喜宴·噶玛噶仓》记载,噶玛噶举派红帽系第四世活佛却吉扎巴益西贝桑波在恰隆静修室修行二十日后,“来到了僧人处,独自笑着扎起六个顶髻,每位施主各自将琼仓(Khyung-tshang)大块土地敬献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瞿上”一词,音颇合于藏文之Khyung-tshang;若果如是,则瞿上应即“邛族”的音译,其义则为鸟族。《华阳国志·蜀志》云:“汶山曰夷,南中曰昆明,汉嘉、越嶲曰筰,蜀曰邛,皆夷种也。”蜀自为秦灭以后,就不断有外来人口徙入蜀中,然常氏仍言“蜀曰邛”,则表明晋时蜀郡邛人尤甚多。晋时蜀郡领有成都、广都、繁、江源、郫六县,常璩即江源人,对蜀中风土较为熟悉,其说当可信从。

  “邛笼”一词始见于《后汉书》,“瞿上”则始见于《华阳国志》,二词出现的时间都偏晚。三星堆青铜文明毁灭于殷商武丁时期。以此论之,则与“邛”或“瞿”语源有关的对音字有当出现得更早。核以传世文献,瞿上(Khyung-tshang)应即“空桑”对音。空字上古音为溪母、东部,瞿、空二字声部属旁纽,韵部属旁对转,古音相近。上、桑二字书心邻纽,阳部叠韵,古音亦通。因此,从语音上来讲,瞿上即空桑是没有问题的。

  再从传世文献来看,颛顼为蜀山氏之子而生于若水,其帝居即空桑,事见《吕氏春秋·古乐》。在其后所衍生出来的四天帝结构中,颛顼居于北方,其佐神为玄冥,故《九叹·远游》说:“就颛顼而陈词兮,考玄冥于空桑。”王逸注:“空桑,山名也。玄冥,太阴之神,主刑杀也。”楚辞或又以空桑为司命行经之地。《九歌·大司命》云:“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王逸注:“空桑,山名。司命所经。”又《大招》说:“魂乎归徕,定空桑只。”王逸注:“或曰:空桑,楚地名。”空桑当然不可能为楚地。楚为颛顼之后,故蜀、楚二地渊源颇深,俗亦多类,是以《汉书·地理志》云:“(楚地)信巫鬼,重淫祀。而汉中淫失枝柱,与巴蜀同俗。”因此,欲求三星堆文化之真相,诚当多求之于《楚辞》;然若疑空桑在楚,则可议。从文献对空桑的记载来看,其既如神话般的存在,又如现实的居所,亦虚亦实之处,均与邛笼相似。

  综上可知,今传山南藏语Khyung tshang一词,以地名论可译作空桑、瞿上,以族名论则可译邛部、有穷氏。其中,汉时西南夷中的邛都夷和冉駹夷,即今纳西族、嘉绒藏族等族群的共同祖先。按《史记·三代世表》正义引《谱记普》云:蚕丛国破后,其子孙居姚、嶲等处。唐代嶲州,名由越嶲而来,地即今西昌,汉时原为邛都夷居地。《华阳国志·蜀志》:“越嶲郡,故邛都夷国也。”蚕丛有纵目之说,而纵目面具见于三星堆遗址,可知邛人确从三星堆王都迁出。

嘉绒藏族过“若木纽”节

  关于有穷氏的源流,因所涉较多,笔者将另文交待。由于空桑在古史中常常涉及若干传说时代的人物,因此,我们还需要就此进行说明。

一、空桑与黄帝传说

  三星堆虞夏联盟建立的标志,是黄帝族进入成都平原,故先秦文献中有黄帝居空桑的记载。《初学记》卷9引《归藏》说:“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路史》注:“蚩尤伐空桑,帝所居也。”故皇甫谧《帝王世纪》说:“黄帝自穷桑登帝位。”

二、空桑与少昊传说

  在传世文献中,少昊多与空桑相关。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又《拾遗记》卷一:“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帝子与皇娥泛于海上,……及皇娥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后世学者多将这个空桑误解为在曲阜,以为少昊族出于东方。这是不正确的。

  首先,在先秦文献中累见少昊称金天氏,居于西方。《拾遗记》称穷桑在西海,此西海宜即蜀中之地。《战国策·秦策一》司马错云:拔蜀则“利尽西海”,《史记·张仪列传》因之,索隐云:“西海谓蜀川也。”

  其次,颛顼与少昊为甥舅关系(另文说),以其时尚处母系社会论,则二人必当为一族。故颛顼帝居为三星堆王城,少昊所居之空桑亦当为三星堆王城,抑或为其所属。

  从虞夏联盟的政权特征来看,少昊与太昊当为虞夏二族基于互婚关系而产生的对称(另文有说)。曲阜被称为少昊氏之故墟,当因虞夏联盟分裂后,少昊氏旧属奉其先祖庙迁于其地之故。墟者,尤言衣冠冢、衣冠庙,本非故地,方得言虚。

三、颛顼与空桑传说

  殷高宗武丁时期,三星堆文明毁灭,虞夏联盟分裂。属虞族集团之帝相奉其先祖颛顼庙号迁居帝丘,故《帝王世纪》乃有颛顼“始都穷桑,后徙商丘”之说。商丘即帝丘之误字(见于省吾《泽螺居楚辞新证》),地即今濮阳。过去,多有学者说濮阳为颛顼故地,其说可议。濮阳有颛顼之墟之谓,其例与曲阜称少昊之墟同例;而濮阳得帝丘之谓,则与微子启徙其先公庙入宋地而宋邑始得称“商丘”同例(见《史记·宋世家》)。

  传世文献称夏人为姒姓。“姒”与“相”二字当并为有虞氏语言中表“王”义之字,音与“舜”近。待其族迁于帝丘后,甲骨文则记作“蜀”。甲骨文有“丘商”与“蜀”同版之辞(《合集》9774正),河南省社科院研究员郑杰祥先生《商代地理概论》认为,卜辞的丘商即今濮阳,其说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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