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兆复，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摘要】全世界的岩画研究,揭示出在岩画中有一些经常出现的东西,不管在哪个大陆,都有这种东西。诸如所使用的简单的技术和色彩;某些经常出现的主题;用相同的方法去组织不同的因素;相同的逻辑性;反复出现的符号性的表意文字。特别是那些组合的方式,不管是图画型、表意型、感情型的都是如此。更有甚者,它们的创作可能有着相同的结构基础,相同的逻辑的基础,以及相同的观念上的动力。这就是这里所的对世界岩画的一个普通的概念。我们不能忘记岩画是一种艺术,一种视觉艺术,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感知媒介主要是视觉,岩画被人所感知的时候,一般通过视觉的渠道。岩画是人类原始时代自我表达的艺术形式,虽然它们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幼稚和粗糙的痕迹,但却表现出一种生动的、朴素的和富于幻想的特色,而且这种特色具有不可为后世任何卓越的艺术品所代替的独特性和独立性。

【关键词】世界岩画;普通概念;视觉艺术;原始时代

一、岩壁上的图画

    有人说过一句真实的话:“逝去的人们已经沉默,然而岩石还会说话。”

    岩石怎样能说话呢?那就是早期人类镌刻或涂绘在岩石上的岩画。人类是先学会刻和画,然后才发明文字并学会写字的。也就是说,人类是先学会视觉表达的方式,然后才发明文字表达的方式;先学会用图画说话,然后才学会用文字说话的。岩画和文字的出现,二者相距足有三、四万年,或许会有更长的时间。

    但不管是文字的表达方式,还是视觉的表达方式,目的都是在于交流。

    在任何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总是首要的。所以广义地说,文化等于交流,或交流出现了文化。

    人际之间的迎往送来,各种各样的生活习俗,以至五花八门的礼仪与祭祀等等,都可被视为一种交流,也是一种特定的文化。

    在各种的交流方式中,语言当然是主要的。人们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想说的东西。但是,生活中绝没有想怎样表达就怎样表达的事,只有遵循社会的规范和约束,你所说的东西才会被人们所理解,交流也才会成为可能。某一文化的成员之间,有他们共同的话题,也有他们自己攀谈的方式。这些都是与他们这一文化的生活习惯、思想信念和价值体系有关。所以,人类交流有一定的规则性、体系性,它们具有某种“符号性”,可以使人们相互之间能“读出”某种意义来。换言之,人类如果不能互相发出可以理解的信号,社会生活也就无法持续下去了。

    文化的开端于交流,语言开端于交流,岩画的开端也在于交流。人们的交流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语言之外,在文字发生之前,视觉表达的图画是又一种很重要的方式。在全世界各地的林壑之间、山崖之上,先民们遗留下来的大量岩画,都是他们以视觉形象表达自己感情,交流思想观念时的产物。史前的岩画是一种原始的语言,一种文字前的文字。

    19世纪下半叶在欧洲发现的洞窟崖壁画,在岩画研究工作中有着重大的意义。勿论是在西班牙,在法国,在意大利,洞窟艺术的发现史一直延续了近一个世纪。

    下面的插图是法国旧石器时代晚期拉斯科洞窟崖壁画,画的是一头公牛冲过拉斯科洞窟通道的崖壁。画幅如此之巨大,又要时刻保证比例的准确,这一困难更因画面的位置过高而加剧了。离地面两米多高的地方,在石壁上凿出的孔槽痕迹表明,那里放置过某些脚手架,也许是一些树枝用以造成一个平台,供画家在上面工作。画家仔细刻画了蹄子,也许这是为了教导猎人如何辨认欧洲野牛的蹄印。

    关于洞窟艺术是否属于冰河时期,曾经有过长达一个世纪的争论,由于专家们长期的野外考察和研究,最后终于被肯定下来了。洞窟艺术的发现史,是曲折多舛的,开始时科学界持怀疑的态度,后来又逐步地被证实是可信的;这个长达一个世纪的过程,构成了对史前艺术发现史的浪漫性篇章。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对史前时代的文化知道得很少,所以才出现西班牙的阿尔塔米拉洞窟岩画发现后,又被怀疑以至遗忘的事情。

    目前的研究表明,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早期人类都选择视觉表达的方式,在岩石的表面来进行描绘和雕刻。虽然发现工作绝非充分,但根据现在的报告,岩画点就已拥有成千上万个。科学的方法,如碳-14测定年代,以及史前的气候资料和考古学的分析使我们知道,最古老的岩画创作于距今约四五万年之前。

二、岩画与视觉表达

    人类的视觉表达可能并不始于岩画,人们总先是在易于雕刻的木头上,或兽皮上刻画的,只因其腐朽,我们已难寻其踪迹了。但是,雕刻在兽骨、石头上的小型艺术品,却有少量侥幸遗存下来。早期的动物雕刻的某些作品,确实是相当精彩的。例如,从德国西南部1931年出土的象牙雕刻《小马》,制作于距今约三万年。作品将颈项夸张地拉长成拱形,再由颈项引向刻画精工的头部,特征鲜明,形态逼真,制作技巧非常成熟。虽然这匹可爱的小马现在已是被严重地磨损了,但在总长只有4.18厘米的小小的牙雕上,已经把马的眼睛、耳朵、嘴巴和鬃毛都曾精心地雕琢出来。在显微镜下观察,还可以发现在马的某些部位被砍出一些小点,一直砍到马的肩部,这些砍痕可能是把它当作“被杀”的象征。此外在马的臀部还发现一个记号,这记号也可能是施加巫术留下的痕迹。

    虽然这些小型艺术品令人叫绝,但真正能够代表史前人类视觉表达高峰的则是岩画。

    岩画,和上面提到的这些旧石器时代的小型艺术品一样,这些或刻或绘在岩石上的画面,出现在文字发明之前。它始于旧石器时代晚期,而逐渐消失于当人们获得文字作为交流的工具的时候。只是在个别地区,岩画的传统一直保存到近代。

    在旧石器时代的洞窟岩画中,最少得到描绘的是人,而最多刻画的是动物。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法国和西班牙的许多洞窟岩画那样,把狩猎——采集的生活情况作了如此生动的记录。这些岩画作于公元前35000年至公元前8000年之间,正值上次冰川期。我们只要把那时期以来的岩画稍作考察,就会产生出大量的问题,这些问题至少像它们所提供的答案那样多。这些崖壁上的形象,特别是那些动物的形象,是否被认为包含一种神秘的或魔法的力量?莫非它们是一种早期宗教或超自然信仰的象征物,或者它们只是用做教育的、作为一种图解的百科全书?

    学者们开始认识到岩石上的图画,作为人类早期的视觉表达,是最重要的人类文字发明以前的记录,它所提供的信息,是重建人类历史的非常重要的资料。由于人类交流有一定的规则性、体系性,它们具有某种“符号性”,在对这些岩石上的信息进行系统地分析之后,实际上,全世界大多数岩画艺术都可以归纳为几个有限的内容,那就是三个主题和五种题材。

    几乎所有的史前岩画都集中在三个基本的主题:性、食物与土地;虽然时间在流失,年代在推移,人类主要考虑的问题,几万年来似乎并没有很多改变。

    至于岩画视觉表达的内容,则有以下五种主要的题材:①动物形;②拟人形;③建筑和地形;④工具和物件;⑤几何图形和图形字母。但是这五种题材,各自所占的数量和比重是不同的。当人们从事狩猎时期,岩画的题材是动物和符号;拟人形这个题材相对来说要少些;作品数量,以及在画面所占位置的重要性,都以动物形为最。而反映地形和建筑的岩画极少,有时还辨别不清,似是而非。工具和武器亦是如此。几何形和符号是属于抽象的表意的图形,在各地岩画点都有发现,并且又常与其它图形联系在一起。待到复杂经济与农耕发展之后,动物的图形在画面上就不那末重要了。至于近代艺术的一些题材,如风景、肖像、花卉和静物等,在岩画艺术中几乎是很难看到的。

    艺术家没有描绘大自然的壮丽风光,植物也被忽略了,少有树木,也少有花草。我们的祖先显然无意描绘熟悉的环境,毫无疑问,这种艺术不属于描写艺术。但他们再现了当地的动物。海底的科斯凯洞窟描绘海洋动物画,但在肖韦洞窟中,也有许多珍稀的动物和危险的动物,例如犀牛、熊、猫科动物与猛犸象。但这绝不是描写所有动物的全图,比如狐狸和狼、家兔和野兔,我们在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它们的残骸,但在画中极少见到。鸟、鱼、蛇、水獭、狼、獾、也难得一见。至于昆虫,则寥无影踪。相反,马、野牛、山羊,却触目皆是。这种情况与一个明确的选择性是相符的。

    现在全球约有120多个国家都发现了岩画,世界岩画的数量是如此的巨大,它以视觉形式表达出来的东西也是极其丰富:岩画这种艺术,在世界范围内,它描绘出人类经济活动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最古老的岩画,都体现了人类抽象、综合和想象的才能,也反映了早期人类的活动、观念、信仰和实践;它并对现代的人们认识早期人类的精神生活和文化样式,提供了无比丰富的资料。岩画不仅代表着人类早期的艺术创造力,而且也包含着人类迁徙的最早证明。早在文字发明之前,它成为人类遗产中最有普遍意义的一个方面。事实上,这些远古的岩画艺术,已成为原始时代的百科全书。

    遗憾的是,由于古今的人们交流的方式有所不同,我们现代的人们,已很难完全理解远古时代的这部百科全书了。

三、符号的几种类型

    在世界的岩画中,有三种视觉表达的符号形式到处存在:

    ①图画型:这些是可以辨认的现实的形象,动物或人物。②表意型:表现为符号或一组相互关联的符号。有时以圆圈、箭形、树枝形、棒状、树形、十字形、蘑菇形、星形或蛇形、“唇形”、之字形图样,男性或女性的生殖器等等。它们图形的意义,存在于它们所要传达的通常的观念。③情感型:这些作品,看起来既不是表现实际的事物,也不是去描绘什么符号。它们的出现是一种狂热的精力的发泄,可能是为了表现对生与死的感觉,爱与憎的狂热,但是也可以被理解为表现某种征兆,或别的很敏锐的知觉。比起露天的岩画来,情感型的作品,更多地出现在洞窟艺术中,或小型艺术品中。在这种情况下,作者所选择的岩石和岩石的形状,看起来能够体现出某种感情,这就更容易找到宣泄情感的媒体。

    早期猎人的艺术结合图画型,表现各种普通的动物类型,诸如在坦桑尼亚的岩画中有大象和长颈鹿,在西欧的岩画中则有野牛和马。与此相似的,表意型在许多情况下也是与图画型结合起来,才能表达某种意义的。

    种种研究表明,这种图画型与表意型画面的结合是基于共同的逻辑,它们构成象形文字的基础。从岩画看,的确已经组成了这样的一种系统;而且这种系统合乎逻辑的发展,则必然要导致文字的发明。在全世界范围内看,早在四五万年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

    洞窟岩画中那些常常布满崖壁的点点、条条、杠杠……,由于没有壁画那样壮观,有时候确实容易被人忽视。在肖韦洞窟里,仅一个壁面上就有120个红点。这些符号有时候与图画相伴,出现在洞口,或者相反,出现在山洞的最深处。其中有些符号确实非常特别,而且更为精致,如椭圆形符号、屋顶形符号等。它们具有相同的总体外表,但它们的组合似乎每次都不一样,缺少恒定性,很难找出可以辨认的重复,或许人们永无可能辨读它们。但是,那些不确定的轮廓,点和交错的线刮出来的宽线条,在旧石器时代的各个时期屡见不鲜。这种持续性必然意味着某种确切的意图。当一座山洞布满了手指划下的线时,人们可以认为人类是想通过这种法式把空间占为已有,希望团团围住所有被认为是吉祥的表层,或与存在其中的力量建立联系。

   应当如何解释一种如此悠久、却又普遍一致的传统呢?是的,它无疑属于象征、信仰和神圣事物的范围。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理由,旧石器时代人类是不会走进那些不容易接近的黑暗洞窟的。这种做法之所以维持了几千、几万年,是因为存在着一个结构化的、严格的知识传递系统,一个表达和交流的系统。

四、两幅相同的岩画

    根据近百年来对世界岩画的研究,到目前为止岩画的最早年代,其可靠性只是简略的大概的。我们现在知道许多最早的岩画在西欧和南非,它们或多或少发生于相同的时期,即距今4-3万年之间。在亚洲和大洋洲,这两个大陆在距今2万年前已出现了岩画。而拉丁美洲,在距今1.7万年前也有岩画的证据。这当然只是大略的估计,不一定会为各大洲的学者所认同,将来的研究有可能证明在各大陆出现岩画的年代还要更早些。

    令人吃惊的是,岩画是以大体平均地分布在各个大陆,以大体相同的方式散布着。这里所说的“大体相同的方式”,是指它们有着大体相同的内容,大体相同的类型,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岩画艺术的三个主题、五种主要的题材和到处存在有几种明显的符号形式。

    澳大利亚莫拉河岩画。一头动物围绕着许多符号,中央部分为一女性生殖器的符号,周围是许多圆点和线条也都具有示意性的。

    法国多尔多涅地区岩画。有着与上幅同样的内容,四足动物和女性生殖器围绕着许多示意性的符号。

    这里是北半球与南半球的两幅内容相同的岩画。

    一幅是澳大利亚南部莫拉河区域的早期猎人的岩刻。它的特色是一个概要的四足动物的轮廓,伴随着一系列的表意符号。在中心的地方,描绘一个女性生殖器的符号,有一些串联的点线,线和点的分组返复好几次。这种类似乎表意文字的字形的组合,它是一个特定的认识的标志,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符号类型。或许正如某些学者所说的岩画有它的“句法”,也有它的“文法”,这幅岩画就表示出一种重复的句法特征,同样的文法在世界范围内都有发现。

    另一幅是法国多尔多涅地区的岩刻。也是一个风格化的四足动物,伴有表意符号,也有描绘一个女性生殖器的符号。距今约27000-30000年以前。这图形和符号的结合,它的“句法”与“文法”,使人想起在地球的另外一边的彼此相似的表现。那就是上面的澳大利亚的岩刻。

    这或许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总是要有约定俗成的东西,否则相互之间就无法沟通。也就是说只有遵循社会的规范和约束,你所说的东西才会被人们所理解,交流也才会成为可能。虽然如此,我们对上面两幅相距如此遥远,而内容和表达却如此的一致的作品,还是非常的惊讶,人类学家们是否可以从中悟出更多的东西来。

五、一个普通的概念

    一幅画面的内容,要想仅仅通过某一图形来表达,是非常不充分的。例如,在欧洲文艺复兴的绘画中,鸽子是作为一种特殊种类的鸟,所以解释一只鸽子在画面上的全部意义,仅仅把它作为一只鸟是远远不够的;同样的,毕加索的和平鸽也远远超出一只鸽子的意义。艺术家已经赋予视觉形象以一种观念。地中海地区的橄榄枝也是如此。

    说到鸟类,在岩画中也有许多表现。香港的东龙石刻,现在已剥落成两半,右半边是一只华丽的鸟,由于磨损,还残存头部与双脚;左半边许多抽象的形象,是什么东西不详。香港大浪湾石刻也是动物图形,中间为头部和双眼,下面是胸腹,均由几何图案组成。左右两面似为双翅,虽然两边图案并不对称,从全图看似为由螺形纹组成的鸟类形象。这与广西左江流域崖壁画的中心人物的头上有鸟的图腾形象是一样的。这些岩画可能与古代越人的鸟图腾崇拜有关,把它们凿刻在岩石上,定期举行祭祀,这大概就是东龙和大浪湾石刻的由来。可能当他们创造这些岩画时,是在文字使用之前,还站在汉文化圈之外。但这些古老的少数民族,最终都被吸收到我国统一的文化之中,用自己的文化遗产,丰富了我们伟大祖国的文化传统。史前的图画型作品,常常与表意型结合在一起才能表达出一个完整的观念。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以及年代久远,这种象形与表意的结合的真正的意义,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了,只有通过学者们收集更多的材料,进行更多的观察,更多的研究,才有可能揭开这个谜底。

    在世界上许多岩画点已经包含有最早的文字形式,表意型岩画就是使用符号传达思想的。从作者到读者;从描绘真实或想象的画家,到接受这些信息的普通群众,要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普通的概念。

    全世界的岩画研究,揭示出在岩画中有一些经常出现的东西,不管在哪个大陆,都有这种东西。诸如所使用的简单的技术和色彩;某些经常出现的主题;用相同的方法去组织不同的因素;相同的逻辑性;反复出现的符号性的表意文字。特别是那些组合的方式,不管是图画型、表意型、感情型的都是如此。更有甚者,它们的创作可能有着相同的结构基础,相同的逻辑的基础,以及相同的观念上的动力。这就是这里所的对世界岩画的一个普通的概念。

    最后,我们不能忘记岩画是一种艺术,一种视觉艺术,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感知媒介主要是视觉,岩画被人所感知的时候,一般通过视觉的渠道。岩画是一种悦心的创作,它的题材虽然只能反映那个时代的存在,但不容忽视的是艺术创作的想象力。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岩画是靠着艺术想象力使情感具象化。岩画是人类原始时代自我表达的艺术形式,在原始社会里,由于生产力低下,还没有阶级,在这时期出现的艺术,以其特有的风格富有魅力地反映了人类社会的童年。虽然它们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幼稚和粗糙的痕迹,但却表现出一种生动的、朴素的和富于幻想的特色,而且这种特色具有不可为后世任何卓越的艺术品所代替的独特性和独立性。

编辑说明：文章来源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12期。原文和图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篇幅限制，注释从略。

编     辑 ：高  朋   吴  鹏  贾淑凤

编辑助理：秦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