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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现北朝壁画墓的考古标本意义——探墓手记：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
冬去春来，万物苏醒，3月初我们在春寒凉意中奔赴山西忻州，实地考察了抢救性发掘的九原岗北朝墓。过去我们爱对陕西西安、河南洛阳的汉唐壁画墓深查细究，对山西大地上北魏、北朝发掘出土的壁画墓只是吉光片羽，匆匆了解，但是近年来北朝厍狄廻洛墓、娄睿墓、徐显秀墓以及其他一系列大型壁画墓的出土，震惊了海内外学术界，翻开了历史皱褶里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或者使我们对已经熟知的材料又有了新的解读，还原了从北魏到北朝贵族的精神图谱和活动轨迹，通过壁画中的细节建构当时的历史，使文史经典隐去的历史人物与历史文献过滤掉的历史场景，在一千五百年之后再现人间、邂逅世人。
壁画墓是20世纪以来中国考古发掘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墓葬壁画既是古代文化形象的身份证，也是审美艺术的载体与源流之本，不仅使僵硬文字难以记载的历史场景清晰展现，而且使我们通过壁画图像寻找另类的历史。尤其是近年对美术考古价值有了新的认识，自然也吸引了盗墓贼贪婪的目光，原来墓葬中不被重视又无法揭走的壁画也成了他们垂涎的抢手货。2013年6月山西考古所抢救性发掘的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就是被盗较为严重的一座。
我们进入到这座长方形斜坡墓道砖砌单室墓中，除了高达8.8米穹窿顶上的星象图无法够及，其余四壁墙体上的壁画已被大面积盗揭，墓室的盗洞与墓道上的盗洞，说明盗墓者几次潜入搜刮一空，直至最后连壁画也不放过。幸亏长达30.5米墓道壁画由于存在填土未被发现，给我们留下残存的200余平方米壁画尚能让世人驻足细观。
迎面而来的是墓道正面上方，北壁上画有庑殿顶的木构建筑，不仅双柱式斗拱在以往古建史料中未曾见过，而且据有的学者解释为中国壁画史上最早完整的建筑图。我们仔细观察，可见建筑物上鸱吻高耸，殿脊叠累，葫芦形装饰沿着屋脊曲线六处布置，兽面坡头瓦镶嵌在屋脊与房檐交汇处顶端，地面铺有黑白间隔的方砖，庭院外则铺设长方形壁砖，强调了墓道行走和甬道通行的含义。
木构建筑正房的龙头铺首和泡钉门后，站立的6位侍候女仆正在探首张望，似乎在等待迎接主人回家，达官显贵家庭氛围特别浓厚。并沿袭北魏以来习俗，绘有盛开的莲花比喻出污泥而不染，还有挺直的莲蓬寓意着蓬勃朝气，两旁配有七叶树和桑果树，象征生命不息。
墓道东西两壁的壁画，自上而下分为“天界”与“人界”的四层长栏，第一层长栏是神禽异兽、仙人羽人等，充溢着神话的祥和气氛，即天界；第二层长栏是狩猎场面、动物飞禽等，有着刺激与浪漫的倾向，即人界；第三层长栏为禁卫骏马出行、刀箭备身武官等，充满了军功立身的写实风格，这是人界的连续；第四层长栏东壁虽被盗墓挖掘盗洞毁掉，西壁还是持弓拿刀的侍立武士。举目远望，整个墓道犹如一条壁画长廊，规模宏大，景象开阔，色彩如新，仅比河北磁县湾漳大墓短6米多，以略带俯视角度横向展开全景式画面，上层天界与下部人界分离清晰，使观者有气势非凡的震撼之感。
墓道东壁壁画局部
如此超大尺幅的巨卷壁画，不仅是画匠用功之勤精心绘制，也是为了迎合墓主人尽情享受奢侈生活的要求，整个墓道长廊壁画全用淡色渲染底色，在封闭后黑暗的墓道里也能顿显光亮之色。如果说墓道是通往彼岸旅程的生命通道，壁画中没有出现柩车或送葬的队伍，也没有仪仗鼓吹，而是一群武士侍卫和男女随从，或站立或行走，似乎要簇拥着墓主人走向未来世界，转化成一种精魂不灭的永生形象。
从北朝开始中国壁画“应物象形”写实技巧得到了充分发挥，或许是吸纳了外来绘画的有益因素，极大地丰富了墓葬壁画的面貌，与以前相比图像艺术视觉更加精彩。九原岗北朝晚期壁画墓的价值与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初步认为有六点可以简单概括。
神异画的幻化美
墓道顶层神禽异兽与神仙羽人的特点是“奥理冥造”，大胆的想象与幻化出流云、浪花围绕下的仙人、神鸟、异兽，但这种大胆想象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有着文献典籍的依据，发掘领队张庆捷、渠传福两位专家判断，墓道壁画中至少两个神兽是依据《山海经》中描述而创作，一种是专食虎豹的马称作“駁”，其状如马，其音如鼓；另一种是食蛇的怪兽叫做“疆良”。壁画中的“駁”口含幼虎，“疆良”则口叼长蛇，飞驰奔腾，有形有影，不仅对应出骑龙坐凤、神人合一的物象，还有着昆仑山升仙神话的符号意义。连续整合的还有展翅神鸟、长翼骏马、骑兽仙人、雷公风神等等，为了辟邪镇鬼，导引升仙，无不显现出天界之上幻化的神奇。
墓道东壁壁画局部
兽首人身、肩生羽翼的“畏兽”过去一直称为力士，考证《山海经》现已重新认识，这座墓道有多种“畏兽”，有的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有的力挺巨石表示托山移岩，有的露牙咧呲嘴叼怪物，守墓驱鬼的传统丧葬观念中与鲜卑原始信仰结合一起，成为这一时期导压胜避邪、领引亡魂的流行形象中的精品创作。
狩猎画的动态美
在这一层长栏里，北朝贵族出行打猎的场面在画师笔下有着图解式的构思，有的猎手在披鬃骏马上持弓放箭，有的猎手骑着剪鬃大马挥舞长矛，有的猎手成群结队追击成双成对的鹿群，还有的猎手射箭追击各类岩羊、野羊，带项圈的猎犬狂追猛扑，仿佛狩猎者搏斗的呐喊声，野兽中箭淌血后的哀嚎声，以及猎犬狂吠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全都混合在一起。北朝“围猎练兵”“军旅出猎”沿袭了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习俗。
狩猎图局部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骑马猎手正反身对猛扑上来的老虎满弓射箭，与西亚波斯银盘上贵族骑马持弓射杀狮虎造型一样，使人疑惑是否有外来画匠专注于这一题材。而三个猎手执矛持剑围住一只倒地的狗熊猛刺，狗熊流血挣扎的场面更是栩栩如生。这些都是以前壁画中从未见过的珍品。
动物画的意趣美
以前所见的北朝艺术中猎物常常是虏获的，是没有生命的。这次壁画中狮虎同行、虎豹寻觅、鹰兔追击、野猪猛冲、狍子蹦跳、雌雄角鹿等，全保持在奔跑中被追杀的动态。特别是熊罴的描绘是其他壁画中很少见的，有两只小熊在玩耍，有三只狗熊在追跑，还有的熊正在躲避猎人。其中虎熊搏斗最动人心魄，一只猛虎扑向成年狗熊咬住它的臀部，而成年熊拼命挣脱力图挽回生命，这样的动物搏斗场面在以前壁画中还未展现，确实珍贵。
另一个有趣的“猎鹰逐兔”画面上，不知是来自靺鞨的海东青还是来自西域的苍头鹰，用它的利爪紧紧抓住身下的狡兔，回头反望，向骑马狩猎的主人报功，表现了捕猎时的驯禽与猎人的关系。
狩猎图局部
人物画的传神美
墓道两壁平列的人物高度与真人大小无异，皆为单独画面，没有顾盼呼应，可是不同人物有不同的神情，有的武士脸部凝重，有的忧郁沉闷，而文官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喜眉笑眼，有着不可模仿的传神美。整个场面没有显出葬礼仪式的肃穆庄重气氛，反而是温情脉脉，犹如私人家园的聚会。虽然墓道壁画是为丧葬服务的，但在此失去了葬礼的氛围。
墓道壁画上也有不少胡人，但与北朝粟特人墓葬中画像不同，与后世一些隋唐墓葬画匠所画的胡人猥琐形象也有异，这些胡人至少是“高大上”的品位，有的胡人头戴高顶毛帽，神态自若；有的胡人拉缰牵马，手语驯马；有的胡人束发披巾，持弓抚胸，充分反映了北朝入华胡人的职业与地位。
将领图局部
从壁画直视来看，墓道里几十个人物不分主次，不是面面俱到，而是一笔画就，将人物的神态表现得十分生动。众多人物似乎身长腿短，但是从墓道上方提升视点，登高就可看出整个布局，比例匀称，有一种互动的关联。
风景画的意境美
风景画不同于山水画，用线条如实描绘出眼前所见实景，并不赋予景物更多的文化意蕴，只是利用树木植物表现远山近丘对人物活动的陪衬。北朝壁画墓中，山水画并不常见，用长卷式绘画表现山水更少，而此墓道主要用散点透视法构思风卷云舒的远山，在山脚点染树木草丛，每个段落都将主峰与诸多辅峰组合起来，局部群山涌动，恰似苍龙滚地，山水中松峦起伏，绿树耸立，特别是几种松树的画法很有特点，开启了以后中国画有关松树的画法。
服饰的时尚美
壁画中的服饰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画匠为了显示精兵猛将的威武强悍，刻意描绘了身材高大的武士身穿虎皮裤或豹皮服，史书上记载的“虎贲”将士形象有了实物的印证。由于民族杂汇，所以服装各异，有的左衽褶服，有的圆领宽袖，有的胡服直领，有的折巾方冠，还有很少见的佩刀挎弓武士头戴大圆形遮阳帽，既未洗却鲜卑服装旧俗，又有西域胡服的新风，为中古服饰史增添了新的资料。
壁画中对女性的描绘也是独树一帜，站立的侍女眉清目秀，窄袖长袍，姿态优雅，有的穿胡服、着胡靴，有的持团扇、捧物件，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性竟然在肩上挂着当时最时髦的方形挎包，令人吃惊之余只有惊叹。
上述轮廓式简略概括，已使我们不由得对北齐文化“刮目相看”，需要纠正原来对带有鲜卑“异质文化”的偏见，鲜活的壁画素材更符合真实历史的情景，“以图证史”引导人们沿着民族精神线索发掘更值得深思的规律。
搭建大棚
晋阳地区是北齐的陪都，与邺城有着政治军事及文化同等重要的地位，不仅壁画墓规格很高，而且艺术水平绝不逊色，足以占据当时北方文明“双峰并峙”的历史地位。山西省考古所这次抢救性发掘时，为取得最佳成果，与忻州文管处、太原市文物考古所、浙江大学、山西晋之源公司几家单位组成多学科发掘保护组，与发掘同步的壁画保护和多手段提取信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边发掘一边做保护，加固一层扫描一层，超过了以往传统临摹的效果，留下了壁画最鲜艳的色彩，达到了壁画墓现场保护的最佳效果。尤其是他们为了保护壁画色彩不变，在发掘现场大棚外创造性的垒砌地炉，铺设大钢管达到保暖目的，效果很好，值得推广。
总之，透过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壁画长廊上连续的视觉层次，我们看到壁画作品的艺术成就，即使线条勾勒尚欠行笔之功，可能不如娄睿墓壁画的艺术语言，但壁画创作的气势与境界，呈现出墓葬空间与图像之间的密切关系，有三点对我们有着标本意义：一是墓室中轴线延长确立了墓道两壁画廊的对称布局，二是墓室门口正墙木构建筑画确立了以后隋唐墓葬建筑构架的基本模式，三是墓道长卷式壁画扩展了墓主生活的叙事性视觉，这些实例贯穿中古墓葬发展史，成为我们观察北朝以后墓葬空间演变的重要主题和关键课题，相信会有更多学者各显其能，从信仰史、社会史、艺术史、建筑史诸方面，推出一项项价值不低的成果。
清理壁画
- 完-
北朝考古整理出品｜转载请注明来源
文章来源｜《中国文物报》2014年3月28日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