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前沿

艾力江•艾沙:阿帕克和卓之麻扎—一个多重意义的文本

摘要:  喀什噶尔(今简称喀什)是中国最西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根据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的统计数据(1992),喀什地区有98座麻扎(麻扎本意为“谒拜之地”,后指伊斯兰教圣徒之墓),约占文物保护单位总数的1/4 。在这近百座墓葬中,阿帕克和卓麻扎(即香妃墓)拥有寝宫(gümbäz)、哈尼卡(hanika)、经学院、清真寺、门阙、池塘、果园、公墓、房舍等一系列古老建筑 ,长期以来被人们作为圣地来朝觐,同时又是新疆境内规模最大的伊斯兰教 ...

 喀什噶尔(今简称喀什)是中国最西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根据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的统计数据(1992),喀什地区有98座麻扎(麻扎本意为“谒拜之地”,后指伊斯兰教圣徒之墓),约占文物保护单位总数的1/4 。在这近百座墓葬中,阿帕克和卓麻扎(即香妃墓)拥有寝宫(gümbäz)、哈尼卡(hanika)、经学院、清真寺、门阙、池塘、果园、公墓、房舍等一系列古老建筑 ,长期以来被人们作为圣地来朝觐,同时又是新疆境内规模最大的伊斯兰教陵寝建筑之一,具有非常重要的社会历史影响和文化艺术价值,因此在拥有数百处文物古迹之中,最早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为什么会在喀什噶尔郊区出现这样一座宏伟的纪念性建筑?又是具有什么样身份的人被葬在这里?这一切都与这座墓的主人——阿帕克和卓有关。

    

  阿帕克和卓本名为“伊达耶图拉”,是中亚伊斯兰教逊尼派苏非教团纳合西班迪(“描绘者”)教团在喀什噶尔的哈里发(继承人),曾是叶尔羌汗国末期可汗的岳父与精神导师 。在父亲的坟墓之上建立一座高大的拱北(穹隆顶)是阿帕克和卓的建议,实际操作者是他的长子——叶尔羌汗国的可汗雅赫雅 。


     据《大霍加传》和《阿帕克霍加传》等本土文献记载,在公元1640年前后,阿帕克和卓的父亲穆罕默德•优素甫在门徒雅尔•穆罕默德捐赠的麦场上修建了一座哈尼卡(道堂),1645年按照遗嘱被安葬在修行的哈尼卡旁。公元1692年,喀什噶尔的清真寺以亚赫亚的名义念诵“呼图拜”(可汗登基的象征性仪式)后,阿帕克和卓从叶尔羌到喀什噶尔谒拜父亲的坟墓时,让亚赫亚营建一座拱北。“这是一块吉祥之地,你应在此建筑一座大的宏伟的拱北,让它永世流芳”。亚赫亚用半年时间在祖父的墓上修建一座拱北,穹顶在施工中曾三次塌陷 。有关耗费的资金数额和人力、物力,传记中没有记载;两本传记都记载了麻扎在建立之初就遭遇焚烧的事件。“伊斯哈克•瓦里一伙毁了喀什噶尔,放火烧了先父麻扎尔陵园的建筑物。当时,汗霍加(即“亚赫亚”)为了同蒙古人作战去了和田,他听到陵墓被毁的消息,放下和田之事前去追赶匪徒” 。


     希吉拉历1105年1月5日(公元1694-1695年间),号称拥有三十万门徒的阿帕克和卓死于叶尔羌,亚赫亚将父亲的遗体运回喀什噶尔,安葬在祖父的身边。自此,这座墓被人们称为“阿帕克和卓麻扎” 。根据目前通行的说法,阿帕克和卓的子孙后裔(包括亚赫亚等)五代人陆续葬在这座穹隆顶下 。传记中的信息暗示,18世纪前半叶,阿帕克和卓的子孙被喀什噶尔统治者禁止埋葬于此 。


     大小和卓叛乱平定之后,清代文献中出现了关于喀什噶尔“和卓坟”的记载。乾隆谕旨派兵看守喀什噶尔的和卓坟,“禁止樵采污秽。其应行修葺分例,并著官为经理,以昭国家矜恤之仁” 。1814年,清朝辅国公额色尹和卓之孙女出嫁后,亦被清朝官吏下令禁止离开麻扎,导致”孜牙墩事件”的发生。以上迹象表明,直到19世纪前半叶,阿帕克和卓的后人和谢赫家族等都被禁止离开“和卓坟”。


     在希吉拉历1226年(公元1811年),相传辅国公图尔都之妻苏黛香(门阙上的赞誉诗辞称其为“迪里夏德•哈尼姆”)晚年皈依伊斯兰教,出资增添了哈尼卡的敞廊、门阙(päštaq),又购置了田园土地作为麻扎的瓦克夫 。


     1874年,阿古柏也对麻扎进行了维修与扩建 。“毕杜乃提阿孜率领主率、将领们去阿帕克和卓麻扎陵园,以骆驼、羊、牛做了乃孜尔,开灶七天,请卡日诵念了《古兰经》。伊斯兰历一二九一年正式动工修建” 。相传阿古柏增建或扩建经学院、低清真寺、加曼清真寺等,竣工时间在伊斯兰历的1292-1293年;按照民间说法,阿古柏沿用了阿帕克和卓之子亚赫亚的行宫(ORDU)。按照阿古柏之遗嘱,尸体从库尔勒运回喀什噶尔,被葬在阿帕克和卓麻扎陵园之内。清军收复喀什噶尔后,将阿古柏之墓夷为平地。


  清代的文献和游记,可能又从不同侧面或视角记录了当时的人们对麻扎以及当地文化的描述与认识。


     《回疆志》卷2:家堂坟墓乃人根本,且有默佑之灵为下……喀什噶尔城东五里余,有一茔园,土人谓之吗杂尔,乃吗哈木啼敏之坟基,园内空亭一,高圆而尖,中植枯木一株,名公波斯。回人敬奉为神,礼拜必按月之牌山毕日,乃一七之前一日也。男女皆于五鼓时聚集,净体颂经拜毕。 


     《回疆通志》卷7:回城东北十里,许偏东,有和卓坟。回人告祭甚虔,祭时,男女具牺牲银米于阿浑前,阿浑诵经礼拜而散。门外积放生池一区,每泛凫雁于池中,外人不敢坏也。相传有派罕帕尔者,去汝未之西万余里默克,地方人初修祀天把斋之学。西域回人世奉其教,其孙和卓迈哈莫特玉苏普西来卓锡喀什,土人庞雅玛施此地为传教之所。和卓没,遂葬于此,回人至今祀之,遂呼为和卓坟。云和卓坟西北隅有枯杨树一株,高五丈许,下覆土筑蒙古箔,传霍集占据此地时所筑,树亦其所植,回人多语言其故。 


     《西域图志》卷39:派噶木巴尔来世,先立祠堂,奉香火,名曰玛杂尔。每年两次,众人赴玛杂尔礼拜颂经,张灯于树,通宵不寐。玛杂尔有香火田亩,以供祭祀之需。 


  清代游人将这座麻扎比作“家堂坟墓”或“祠堂”,麻扎虽然与祠堂有一定差异,但二者在对已故亲人的缅怀方式上有一定相似之处;这种类比表明清人对西域的这种习俗非常熟悉和理解,对当地文化的解读是相当准确的。“茔园”应指围墙内部的墓地(麻扎四周的围墙一直保留到20世纪下半叶),两书明确记载本土居民将此墓葬称呼为“吗杂尔”,记录人们有每周四和一年两次来此麻扎谒拜之俗 。值得注意的是,三个文献在此都没有在“玛杂尔”前冠以“阿帕克”之称 ,更没有提到“香妃墓”。直到清末,“和卓坟”才出现“香娘娘庙”之类的别称,“香妃墓”这种称谓的出现,可能晚到民国之后。


     “香妃”未见于清廷正史之中,是清末野史和小说中出现的文学形象,原型与历史上的霍集占(小和卓)之妻买穆尔•阿杂木(1634-1762,辅国公图尔都之妹)相近,国内有部分学者将其等同于清史中记载的容妃 ;用“香娘娘庙”一词指称现在的“香妃墓”,比“香妃”或容妃葬在河北遵化清东陵之说早得多。


     1902年的喀什噶尔大地震中,虽无资料证明寝宫在坍塌或完好无损, 但瑞典人马大汗(MANNERHEIM)1906年所摄照片显示,哈尼卡与寝宫建筑与此前及后来所见之形制迥然大异 。


  1946年秋季,拱顶突然塌陷,砸毁了寝宫内大部分坟墓,这种状态保持了10年;直到1956年,自治区人民政府拨款重建陵墓。鉴于此前墓葬记录或图片、照片的缺失,导致许多墓葬未能复原 。寝宫中央筑有从30-120厘米高度不等的不规则方形台地,台地底部为墓室所在区域,面积约250平方米;儿童之墓所在区域(东部)略低。台地之上现有大小不等的57个摇篮型墓葬标志,实际上可能埋葬72个人 。1957年,麻扎被宣布为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1983年4月起,阿帕克和卓麻扎正式作为旅游景点,出售门票向游人开放。1985年,喀什噶尔附近的地震造成陵墓拱顶产生裂缝,1997年又重新维修。这次维修是由国家文物局的文物研究所和新疆文物局委派专家监督施工,将拱顶全部拆除,建筑材料使用钢筋、木材、混凝土和琉璃砖,整个工程用时一年半,耗资约400万元。这次维修参照了1956维修的形制——券顶弧度相同,与1946年前的券顶有一定差异。根据1997年的测量数据,寝宫底部(为四方体)长35米,宽29米,墙体高12米,厚2米,面积约1015平方米;穹隆顶距离地面26米,直径17米。


     1946年寝宫塌陷之后数年,麻扎不仅失去“香火田亩”的经济基础,其存在意义又相继发生了两次根本性变化。第一次变化是在1956年,寝宫虽然得以维修,但内部却失去了原真性——墓葬数量与形制未能复原,与墓主及谢赫等人世系相关的资料消失;首次在寝宫以北——阿帕克和卓的“头上”开始出现墓葬——一些有官员身份者的墓葬,这标志着传统思想的衰微与现代性观念的出现。第二次变化是在1978年以后,尤其是在1982-1983年间,当地文物保护管理部门将寝宫以南的墓地改造成花园,将麻扎作为供游人参观的场所,传统上的“礼拜颂经”等祈祷活动与仪式消失,哈尼卡和经学院失去修行和教育等功能,与当地居民的精神生活脱离关系,麻扎从传统精神文化传承的公共空间转变为一处现代性的文化消费与盈利场所。


     阿帕克和卓一度被喻为“活着的圣人”受到膜拜,现代却成为诸多学者口诛笔伐的“历史罪人”?这座麻扎为什么能够既得到清朝乾隆皇帝的修缮,又得到侵入者阿古柏的扩建?诸多墓主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应该如何解读这个具有多重意义的历史文本?


     相传埋葬在寝宫之内的七十多人,除了清末以来在民间家喻户晓的“香妃”之外,既有受清庭册封的辅国公图尔都、三等台吉额色尹、镇国公喀沙(或喀申)和卓等人,也葬有从北京运送丈夫图尔都的遗体到喀什噶尔的旗人女子苏黛香,甚至还有从浩罕入侵喀什噶尔的卡塔条勒。在寝宫以南—阿帕克和卓“脚下”,又埋葬着侯赛因•赛布里等著名文人和谢赫,寝宫东西两侧各有苏非和卓、泰汗和卓与阿古柏等众多历史人物之墓;寝宫西北则(演化)为喀什噶尔最大的穆斯林公墓之一;1956年后,喀什行政公署专员(喀斯穆江•坎拜里、阿布拉司玛义、艾萨•夏克尔等)和木卡姆乐师图尔地阿洪等名人,则被安葬在寝宫北部 。


     按照穆斯林的葬俗,人是死后必须面向麦加,因此位于麦加东部的中国,穆斯林死后通常被头向北--脚朝南安葬,其头部(北)的位置通常被称为上方,足部(南)的位置被称为下方。阿帕克和卓被奉为尊者,其头部直到20世纪50年代都没有葬人,所以寝宫北部原本也没有墓地。1956年,喀斯穆江•坎拜里(1910-1956)可能是葬在寝宫北部的第一人,木卡姆大师图尔地阿洪也葬于寝宫以北。此后,在阿帕克和卓麻扎北部逐渐形成了“干部墓区”。寝宫以南的墓区,相传寝宫正南部埋葬着阿帕克和卓的56个门徒。在20世纪80年代前被改建为花园,很可能是在1978年迁移了寝宫南部的墓地。


     一座麻扎的寝宫内外,“聚集”着如此众多角色不同且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历史人物,在全疆乃至全国都应是独一无二的。


     建筑是社会意义的一种载体,是从物质上表现特定历史时期核心观念、目标和情感的方式。阿帕克和卓麻扎的寝宫本是一座为了“流芳白世”而由“王室”所建的拱北,历经焚烧、谒拜、修葺、驻兵、重建、展示等多种境遇……哈尼卡和经学院等实践传统文化的公共空间,虽然与寝宫一道被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之内而得以保存,但又在现代性“去神圣化”思潮下,丧失“教书育人”的功能,沦为供游客参观的“空房”;苏非教团纳合西班迪在天山南部诸城各具特色的“齐克尔”仪式(包括吟诵和舞蹈),也最终失去了实践的场所而行将消逝,而同类仪式在撒玛尔罕等地的麻扎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存留和展示……我们无法判断寝宫最初的形制是否就是现在所见的样子,寝宫内为什么会修建一座高低不平的台地,寝宫南面的墓地又安葬着何人?……我们现在所见的这些建筑大多是经过翻修或改建的(有错位或倒置的琉璃),有的建筑消失了(如霍集占之土筑蒙古箔,苏黛香之花园,阿古柏之墓等),又产生了新的墓区、房屋或沟渠及花园。


     喀什噶尔的现代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形制各异的麻扎建筑赋予“多调”或“复线”的历史某种可视性,为“土著”和游客从色彩班驳的琉璃瓦中阅读“马赛克”式的历史景象 。


(本文电子版由作者提供 作者:艾力江•艾沙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原文刊于《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11第4期 本文省去注释部分,查看全文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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