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虽然有天山和帕米尔高原的阻隔，但在历史上，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两国间还有丝绸之路保持沟通。不论是汉朝的使臣张骞、大将李广利，还是唐朝的高僧玄奘、诗人李白、名将高仙芝等，都曾在古丝路上留下了名垂青史的记载。可以说，对于中国古代最强盛的两大王朝——汉与唐来说，它们最辉煌的西域史，是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古丝路上书写的。01千年之问：出生于吉尔 ...

虽然有天山和帕米尔高原的阻隔，但在历史上，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两国间还有丝绸之路保持沟通。不论是汉朝的使臣张骞、大将李广利，还是唐朝的高僧玄奘、诗人李白、名将高仙芝等，都曾在古丝路上留下了名垂青史的记载。可以说，对于中国古代最强盛的两大王朝——汉与唐来说，它们最辉煌的西域史，是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古丝路上书写的。

01

千年之问：出生于吉尔吉斯斯坦的李白，究竟是胡人还是汉人？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701－762年）《关山月》一诗里的名句，气势恢宏，意象悠远，上述短短20个字中有丝绸之路上的两个著名地标——天山和玉门关。

现代意义上的天山，是指横亘于中国新疆与境外中亚的巨大山脉，东西长2500多公里，南北宽250至300公里。隋唐时期，丝绸之路的中道沿着天山的南麓、北道沿着天山的北麓而行。主脉平均海拔超过5000米的天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雪水，浇灌出绿草如茵、白杨蔽日的绿洲，这是丝绸之路赖以存在的最重要的自然条件。

其实，即使在唐朝，能亲眼目睹天山的人也是极少数，那么李白对于天山的描述，是想象还是亲眼目睹？答案很可能是后者，因为李白就出生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托克马克附近的碎叶，后来跟随家人返回中原内地时，必然是沿着天山一路东行数千里，然后进入玉门关——唐朝玉门关位于今甘肃瓜州城东疏勒河南岸（去年4月我已找到玉门关的城址）——这首诗当是写实。

碎叶城——阿克贝希姆遗址

李白出生于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可谓定论，但他本人的族属是什么？他究竟是胡人还是汉人？这个问题在学术圈引发了很大争论。

在中国史籍上，吉尔吉斯人（Kyrgyz）被称为“黠戛斯”、“坚昆”，原来居住于蒙古高原以北的叶尼塞河上游、贝加尔湖附近，17世纪时受准噶尔人与俄国侵迫而移居中亚，因此唐朝的李白肯定不是吉尔吉斯人。

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认为，李白是“西胡族类之深于汉化者”，也就是说，李白应是汉化的胡人。不过，根据唐朝人范传正撰写的李白墓碑文，李白祖籍陇西成纪，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与唐朝皇室同属一支，“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到隋朝末年，李白的五世祖迁居碎叶城，这也是李白出生于碎叶最重要的根据。

我认为，族属固然重血缘，但本人认同更重要。李白的自我族属认同非常明确，他在诗歌《胡无人》中直言“胡无人，汉道昌”，所以他向往的是中国国族认同的象征“玉门关”，自我认同“汉人”无疑，后人不必再画蛇添足为他强找另外的祖宗了。

02

龟兹至碎叶的这条交通线，是唐朝丝绸之路的重要路线

唐朝统治西域的安西都护府首府在龟兹，而碎叶是有驻军的“安西四镇”中最西的一座，是唐朝在中亚的前沿阵地，因此龟兹至碎叶的交通线，就是唐朝丝绸之路常用的重要路线，也是李白回到中原最可能走的道路。

龟兹位于今天新疆阿克苏地区库车附近，地处天山南麓的南疆，而碎叶位于天山北麓，因此龟兹至碎叶的这条道路必然要翻越天山。早在唐朝统治西域之前，高僧玄奘就于贞观二年（628年）春天走过这条道路，而且有详细的记录：

（跋禄迦）国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碛，至凌山。此则葱岭北原，水多东流矣。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凌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

跋禄迦国位于今新疆阿克苏地区温宿一带，它与吉尔吉斯斯坦相邻，以天山主脉为界，玄奘提到的“凌山”，即是位于中吉边界线上的别迭里山口，就是传统道路从南疆翻越天山的最重要山口。

我曾于2015年春天考察过这段道路，山南是布满灰黑色石头的戈壁，即玄奘所言的“石碛“，我们是和玄奘在相同季节抵达别迭理山口的，积雪及膝，可见当年玄奘翻越之难——他遭遇了暴风雪，随行者冻死者“十有三四”。

龟兹经凌山（勃达岭）至碎叶的路线

玄奘翻越了凌山，就到了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天山并非是一道山，而是层层叠叠的数道山，山间尤其北麓因降雨丰沛，有大片草原、森林，是天然的优良牧场。因此玄奘越向北，心情应该越舒畅，他花费七天终于穿越天山，来到了“大清池”——世界第二大高山湖伊塞克湖（湖面海拔1603米）：

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伊塞克湖（Issyk-k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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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谷地：历史上汉唐的屯田地，今天吉尔吉斯斯坦的重要农业区

伊塞克湖周边沃野千里，环湖皆雪山，天山融化的大量雪水注入湖中。四周平原海拔只有一千多米，是优良的农牧业地区。早在两千多年前，西汉著名外交家常惠还曾在此率军屯田，保卫汉朝与属国乌孙的这条重要通道。我认为，这里很可能就是乌孙国首都赤谷城所在。

伊塞克湖岸边的乌孙大墓群

汉元帝时，汉朝的西域都护甘延寿及其副手陈汤，曾率领大军远征杀害汉使的匈奴郅支单于，汉兵分两路：“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即甘、陈两人率领主力由南疆翻越别迭里山口到达乌孙国的赤谷城，再沿着楚河远征至康居国（今中亚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一带），“阗池”即伊塞克湖。

天山腹地的丝路古道

现在的伊塞克湖没有外流河，但在几十年前，湖西端有一条叫库捷马尔迪河（Ketmaldy）流出，汇入楚河。汉朝大军、玄奘、唐天宝年间参加怛罗斯之战的高仙芝远征军以及众多丝路商队，都是沿着这条库捷马尔迪河的河谷进入楚河谷地。

楚河谷地海拔仅约800米，植被繁茂，宜于农耕，唐军驻守于此就有了充足的后勤给养。这里现在也是吉尔吉斯斯坦重要的农业区。

托克马克附近的楚河平原

碎叶正位于楚河南岸、天山北麓的高台地上，扼守着河谷通道。玄奘是最早记录碎叶的人：“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土宜糜、麦、蒲萄，林树稀疏。气序风寒，人衣毡褐。素叶以西数十孤城，城皆立长，虽不相禀命，然皆役属突厥。“

这是玄奘亲著的《大唐西域记》的记录，而在他徒弟所著的《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中，则有更惊人的细节：玄奘从高昌绕道西北行至碎叶，是拿着高昌王麴文泰的介绍信，拜见了当时中亚的霸主西突厥统叶护可汗，请求他保护去印度取经。

碎叶就是西突厥可汗的驻地之一。在碎叶，统叶护可汗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来自敌国——唐帝国的玄奘，并派翻译与骑兵保护他继续西行。唐高宗时（649—683年），西突厥被唐军灭亡，碎叶和广大中亚归属唐朝安西都护府。

玄奘记录的“千泉”（哈萨克斯坦Mer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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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名言，就诞生于吉、哈边境塔拉兹

玄奘继续沿着天山北麓向西，到达”水土沃润，林树扶疏，暮春之月，杂花若绮，泉池千所“的千泉，这里是西突厥可汗的夏天驻地，如今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城镇——梅尔克，路边有多处泉水涌出，地面形成湿地，依然是当年玄奘所见情景。

玄奘由“千泉西行百四十五里，至呾逻私城。城周八九里，诸国商胡杂居也。土宜气序，大同素叶”。呾逻私，又名怛罗斯，现名塔拉兹，现今属于哈萨克斯坦，但城的南郊就是吉尔吉斯斯坦边界。现今中亚五国边界完全是苏联时期人为划定，很多既非自然边界，也非人文边界。

我们在塔拉兹市区中心考察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考古遗址，时间从两千多年前到一千多年前，跨度正好从西汉至唐朝。

塔拉兹市中心的考古遗址

两千多年前，甘延寿、陈汤率领的两路大军会师于此，因为此处正是匈奴郅支单于的驻地郅支城，这也是塔拉兹筑城的开始。自亚历山大远征至此时，古希腊人已经居留中亚300多年，整个地区深受古希腊文明的影响。

汉军攻入郅支城，阵斩单于，甘延寿、陈汤联名上奏皇帝，写出了千古名句：“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玄奘过后100多年，就在此地，塔拉兹河畔，怛罗斯城外，当时世界两大强盛的帝国——阿拉伯与大唐之间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正史对这次怛罗斯之战记录很简略，不过高仙芝部下、诗人岑参有一首诗《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记录了此次大战：“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湖沙奔茫茫……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根据这首诗，战争应该发生于天宝十载（751年）夏末秋初。岑参很幸运没有上战场，而他的朋友刘单此行应是凶多吉少，很难生还。

此次大战还有一位幸运儿杜环，他被阿拉伯军俘虏，西行至巴格达、地中海、埃及、东非、北非，竟然在11年后经海路到达广州回国。杜环所著的《经行记》记录了高仙芝的行军路线：“碎叶国，从安西西北千余里，有勃达岭……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其川东头有热海，兹地寒而不冻，故曰热海。又有碎叶城，天宝七年，北庭节度使王正见薄伐，城壁摧毁，邑居零落。昔交河公主所居止之处，建大云寺犹存……其川西头有城，名曰怛逻斯，石国大镇，即天宝十年高仙芝军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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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唐朝镇守西域的重要军事要塞

由杜环的记载可以看出，唐朝高仙芝远征军的行军路线与玄奘的路线完全相同，勃达岭即凌山、别迭理，碎叶船即楚河。

此时的碎叶城因为几年前的战争已被摧毁，仅留下一座大云寺，它曾作为唐朝交河公主的故宅，一千多年后，正在被日本考古队发掘。

我们到达碎叶时正是2019年盛夏，日本考古队为了避暑已经撤离。交河公主是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怀道的女儿，也是唐朝异姓和亲公主。开元十年（722年）唐玄宗封她为交河公主，嫁给突骑施的苏禄可汗和亲。大云寺，则是武则天政治造神的产物，她为了论证“以周代唐”的合法性，下令在全国各地建造多座大云寺，碎叶的这座应该是大唐版图最西的大云寺，此足证唐朝曾在此实际统治管理。

早在100多年前，著名法国学者沙畹（édouard Chavannes）就认定碎叶在楚河河谷中的托克马克附近。1960年，英国学者克劳森(Gerard Clauson)根据苏联的考古资料，明确提出楚河河谷中的古城遗址阿克·贝希姆就是唐朝碎叶城。

考古发掘后的碎叶城一角

1982年，此地出土了一尊石刻造像，基座残存有汉字：“西副都碎叶镇压十姓使上柱国杜怀”，漫灭消失的三个字是“安”、“护”、“宝”。此人即杜怀宝，他在《新唐书·王方翼传》中有记录：“徙故都护杜怀宝为庭州刺史。方翼筑碎叶城，面三门，纡还多趣以诡出入，五旬毕。西域胡纵观，莫测其方略，悉献珍货。未几，徙方翼庭州刺史，而（杜）怀宝自金山都护更镇安西，遂失蕃戎之和。”此段史料更明确无误地记录了碎叶城是唐朝将领王方翼修筑，建成后，杜怀宝又再次镇守碎叶。这尊石刻雕像，是证明阿克·贝希姆是唐碎叶城的重要佐证。

我站在碎叶城遗址的高台上，整个楚河河谷尽收眼底，南边是巍峨的天山，北边是西流的楚河，扼守于此，就可以控制从龟兹——勃达岭——热海——怛罗斯——石国的交通要道。高台上有多个房间遗址，当年高仙芝率大军驻扎于此，想必也是住在其中某间。

不远处就是喀喇汗国和西辽的都城巴拉沙衮（虎思斡鲁朵），现在还留存宫殿、陵墓遗址与高大的布拉纳塔。

从碎叶再西行就是怛罗斯，然后丝路开始转向南，到达河中地区粟特人昭武九姓国中的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一带），与丝路中道汇合。

世界文化遗产布拉纳塔（诗歌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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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宛：希腊人的天马之国

甘延寿、陈汤远征康居的汉军，一支“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这条道路就是从当时的疏勒（今新疆喀什）向西行翻越今天中吉边境的伊尔克什坦山口，到达当时休循国所在的鸟飞谷。谷中的克孜勒苏（红水河）由西向东流经喀什，两边是高耸的外阿赖山（南）与阿赖山（北）。

汉武帝时，张骞以及几十年后李广利率领的远征军，就沿着这条路线经过鸟飞谷，然后折向北翻越葱岭北原的阿赖山到达大宛国，大宛国的核心地区就位于中亚人口最稠密的费尔干纳盆地。

由于费尔干纳盆地是宝地，苏联将它一分为三给了三个加盟共和国：塔吉克斯坦获得了盆地惟一的开口——西边的苦盏，乌兹别克斯坦获得了盆地的中央核心区，而吉尔吉斯斯坦获得了盆地的北、东、南边缘，因此这里的国境线犬牙交错，一不留神就会非法越境。

费尔干纳盆地几乎四面全被雪山环绕，因此水源非常丰富，古称“药杀水”或“珍珠河”的锡尔河，是由盆地周边众多的支流汇合而成，由此浩荡向西流向咸海。

费尔干纳盆地的位置

我们一路从凉爽的楚河流域翻山越岭到达盆地时，立即感觉到暑热难耐，人间烟火气十足，满目是房屋与水稻田，景象与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张骞看到的并无二致：“耕田，田稻麦”；“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余城”。

吉尔吉斯第二大城市--费尔干纳盆地的奥什

从吉尔吉斯斯坦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城市奥什一路南行，翻越阿赖山，我们进入壮阔的鸟飞谷。沿着漫流的克孜勒苏，向南远眺海拔超过7千米的外阿赖山主峰列宁峰，那就是葱岭——帕米尔高原的北缘。

列宁峰下的阿赖谷地

汉代丝绸之路的北道、南道在葱岭交会，由此向西前往伊朗高原和地中海。而到了隋唐时期，丝路又多了一条天山北麓道，热海、楚河、碎叶开始凸显重要。

汉唐时期，是历代中原王朝在西域拓展最活跃的时期，中国的疆域囊括了包括今吉尔吉斯斯坦在内的广大西域地区。吉尔吉斯斯坦所在地区，成为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重要基地和通道。可以说，古代中国最辉煌的西域史，是在吉尔吉斯斯坦书写的。这些汉唐时期的古丝路，就是那段历史的见证。

在碎叶度过童年的大诗人李白，5岁时跟随家人沿着天山一路东行，欣赏着天山明月与苍茫云海，进入了玉门关，回到了中原内地故土，并在多年后留下了本文开头的壮丽诗篇《关山月》：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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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刊载于《中国国家地理》2020年第3期，原题：《汉唐辉煌的西域史，是在吉尔吉斯斯坦书写的》

撰文：侯杨方教授；摄影：杨林

　　

来源：丝路人文地理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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