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昆仑之北

2019年春节期间，我们沿玄奘西行之路考察塔里木盆地周边历史遗迹时，就欲往别迭里一探究竟，此番再次前往，是为弥补止步最后一公里之遗憾。出乌什县城驱车往西南去，过“三百里大沙碛”，穿科尔留木苏河干枯的古河床，天苍苍，野茫茫，皑皑雪岭一如目送玄奘西去般，注视我们这些虔心重走先人之路的探险者。

车行一小时余，倏尔旷野上有遗址拔地而起，巍然高耸，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别迭里烽燧。烽燧矗立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前扼延伸至别迭里山口的大道，后靠荒原上的生命之水别迭里河。烽燧里外有两层铁丝网合围以作保护，大体呈梯形，底层由碎石垒起，上层夯土加木石混筑，自唐至今，虽受千年风沙侵蚀，仍有十数米遗存，不难想象当初远迈东西的勇士看到的当是一座多么雄伟的边关堡垒，在风险未卜的旅途中，带给他们大唐赋予的勇气和信心。从烽燧上远望，四方景色一览无余，若有军情事变，守卫边塞的将士便可第一时间觉察示警，于他们而言，前方是风云激荡的内亚，背后是繁华璀璨的大唐，当长城之极西，守西域之安宁，是毕生职责之所在。

动变与安宁往往一山之隔，别迭里烽燧眼前的这一山就是凌山，即今别迭里山口。我们离开烽燧，向西北而去，冰雪越来越近，至山脚下海拔已有3600余米。盘山而上，视野宽阔，别迭里山区壮阔的景色一览无余。山雪如浪，浩浩汤汤，岩石如墨，点缀其上，长空万里如碧，唯山坳里款款捧出白云一抔，令人神魂弛荡。山阴面积雪甚厚，能没人大腿根，雪面上还能看到雪豹或狼留下来的爪印，甚是可爱。山间冰层下泉水泠泠作响，悦耳非常，路面上还有几朵雪莲的残花败叶。极目远眺，盘山公路如草原上晶莹的水带一样若隐若现。玄奘过凌山时大体也是这个时节，走了约一周方翻越山口，我们今天或许与玄奘站在同一块山岩旁，眼中雪是天山雪，心中路是热海路。

图：别迭里山口

向内拱卫家国，向外通达塞外，似乎是亘古以来别迭里口岸，及其所在的乌什县所肩负的责任。远在汉代，陈汤临高山极目远眺，看到的不仅是奔流不息的托什干河，绵延不绝的大漠天山，更看到别迭里山那端郅支单于厉兵秣马，时刻威胁着大汉疆土。因汉朝扶持呼韩邪单于，郅支怀恨在心，举部西迁奔赴康居，又与康居王沆瀣，壮大自身，时刻准备入侵汉境。这一切都被陈汤看在眼里，他对时任西域都护甘延寿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便担负着血海干系，矫诏集结轮台屯兵及西域诸国四万大军，于温宿，即今乌什县集结。然后兵分六路，其中三路便西出别迭里山口，经过伊塞克湖，兵锋直指康居城。郅支单于没有想到汉兵有如天降，令他意图吞并乌孙大宛，在内亚作威作福的大军兵败如山倒，最后连首级都被贡献于汉军旗下。战后汉中央追责陈汤矫诏发兵之过，陈汤上书言曰：“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时至今日，中华国威振振，这发自西陲小镇，却振奋人心的呼声仍然响彻大漠长风。

图：陈汤行军图

然乌什并非只能听到兵戈铮铮，就着驼铃，迎着经幡，也有文明交往之声回荡在古道上。想玄奘西行之路，几多坎坷，饶是高昌王盛请款待，以三四十随从相送，又在龟兹滞留数旬，等待凌山雪化路开，最后在跋禄迦国，即今温宿县停留一夜备齐了补给，也经不住凌山风雪漫漫。玄奘在文中记载，“寒风惨烈，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随从死伤十有三四，自己也因合衣卧冰留下终生伤病，但他最终坚持跨过险阻，来到了热海湖畔，碎叶城下，接受了突厥可汗的接见。仅从《大唐西域记》中寥寥数语，我们看到的也许只有千难万险，却很难理解玄奘为何仍然奋勇西行，毫不退缩。而今重新踏着玄奘的脚步，顺着他走过的道路，看着他眺望过的雪海茫茫，层峦叠嶂，除非亲身经历不能切身体会：这一片山河，不仅令人慷慨放歌，更磨砺出西行之路上克服艰难，将释家妙义带回中原的决心。《游褒禅山记》有言“而世之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固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纵览整个大唐盛世，似玄奘这般沿热海古道，往来东西的僧侣、商团、使臣络绎不绝，足迹遍及长安到中亚、印度、甚至远达拜占庭，他们一样看过别迭里的风雪，淌过托什干的浪涛，让大唐皇帝的画像供奉在撒马尔罕的大使厅，大食的故事传唱在长安的市坊，南亚的僧侣在中原讲经说道。在一个文化交流的黄金时代，这个小小边境口岸的故事，在历史中熠熠生辉。

图：热海道

光阴流转，王朝兴替，历史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还是最初的样子。而今柯尔克孜族的老乡仍然世世代代留在祖国的西陲守护边疆，乌什县各具风格的遗存仍然保存着多元文化交流碰撞的痕迹，更别说长青的山与不息的河，看着烽燧的狼烟一次次升起又飘落，往来的使者一批批汇聚又散去。身为历史的继承者，当为一部《玄奘之路》落下第一笔的时候，脑海中回响起横跨千年传来文治武功的长歌。我们重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观其所观，感其所感，然后奉历史之名代笔直书，告诉未尚走过这条路的人，这一方热土，是如何令人血脉贲张。

张安福 党琳| 《玄奘之路：玄奘看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