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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纸:丝绸之路上的墨玉桑皮纸

摘要: 从小就熟悉“我们新疆好地方”的优美旋律,也对那里的葡萄瓜果和风吹草低见牛羊无限向往,可是真正促使我去往新疆的原因,却是2014年惊悉和田墨玉造纸老人托乎提•巴克的离世。至今我还清晰记得,那年10月我在机场候机,突然接到一位纸界朋友的电话,他以沉重的语气告诉我:巴克老人刚刚离世。我一时呆住,继而为自己的疏懒感到懊悔。2013年,浙江图书馆曾 ...
 从小就熟悉“我们新疆好地方”的优美旋律,也对那里的葡萄瓜果和风吹草低见牛羊无限向往,可是真正促使我去往新疆的原因,却是2014年惊悉和田墨玉造纸老人托乎提•巴克的离世。至今我还清晰记得,那年10月我在机场候机,突然接到一位纸界朋友的电话,他以沉重的语气告诉我:巴克老人刚刚离世。我一时呆住,继而为自己的疏懒感到懊悔。

2013年,浙江图书馆曾通过纸商中介,从巴克老人那儿购得100张墨玉桑皮纸。这些纸手感柔嫩、韧性强、不褪色、吸水力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说,2002年美国史密梭民俗生活馆还曾邀请巴克老人去威斯康星州的民俗生活艺术节表演造纸技艺,博得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和喝彩,为维吾尔族传统桑皮纸工艺赢得了声誉。打那时开始,我就下决心一定要去拜访这位造了一辈子手工纸的古稀老人,向他请教和田墨玉纸的奥秘,而去南疆访纸也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难解情结。但人总有那么多推诿、拖拉的说辞,我的新疆访纸之旅迟迟未能成行,却得到巴克老人离世的消息。所幸的是,得益于国家非遗保护政策,以及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老人虽然过世,但其遗孀和子女依然传承着他的技艺。

2017年伊始,我便给自己定下了新年目标:南疆访纸!目的地就是巴克老人的故乡——新疆墨玉县普恰克其乡的布达村!

对于我的这一行程,感兴趣的朋友很多,纷纷表示要与我同行,报名人数之多,甚至能组成塞满两辆车的队伍了。我对南疆之行甚是乐观,有那么多亲朋好友簇拥,真不同于往日孤身一人背包访纸。可随着出发日期越来越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报名的朋友纷纷提出种种理由,打起了退堂鼓。也难怪,路程之远、时间之久、行程之苦以及种种未知因素,并不是谁都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直到计划出发的前5天,我都没买机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票价格一路上涨,心头不免焦躁起来。难道我的南疆之行要泡汤了?

我很不甘心,打算瞒着家人独走南疆。此时,我的一位同学突然联系到我,说南疆也是她向往的地方,很想与我结伴同行。我内心顿时窃喜,立马与她敲定了行程,两人各带一只包,说走就走。当然,为了让家人放心,我依然告诉他们,此次旅程是五六人结伴同行。

飞机即将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身旁的同学顺口问了我一句“我们转机到了那拉提之后,再怎么走,安排好了吗?”我回答:没有。以往每次出门都要做许多功课,旅程中总会缺少一点额外的惊喜,也总会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既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不如没有计划,走哪算哪。也正因这样的任性,我们赶上了那拉提草原上壮丽炫美的落日;继而转道巴音布鲁克,虽然未见九曲十八弯倒映下的十日奇观,却跟着一帮追星少年,披着睡袋,追着看东边缥缈银河,西面树形闪电。一路上,独库公路上的连绵花海、怪石嶙峋的库车神秘大峡谷、沙雅沙漠公路旁大片的胡杨林以及《西游记》中的女儿国原型、龟兹高僧鸠摩罗什升坐宣讲佛法之地——苏巴什佛寺遗址,一一消失在我们身后的地平线。我们随路而行,接受热情好客的维吾尔族同胞的邀请,与他们共进野餐,同饮马奶酒。我们夜宿帕米尔高原上的蒙古包,清晨醒来就能看到被晨曦映成粉色的慕士塔格峰和卡拉库里湖;我们也曾远眺被誉为“天界红哨”的红其拉甫口岸,遥指玄奘行经的瓦罕走廊;闲暇中,我们游走在喀什噶尔古城,花了半天时间体验当地人喝茶聊天的清闲我们又深入喀什高台民居,遍览民生市井生活。迷人的景色和民风,稀释了漫长艰辛的路程带来的疲惫与枯燥。当然,我们也领教过新疆的“小脾气”:在帕米尔高原的布仑口,被特殊地貌形成的大风吹得跌跌撞撞,踉跄而行。包车,转换绿皮火车,再飞上一小段,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极目标——和田墨玉。

新疆以动人的风光款待了我们这些远方来客,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物,墨玉县又会端出怎样的风物?普恰克其乡布达村的墨玉纸,又会向我们诉说怎样的心语呢?

新疆地区的造纸业可能发端于唐代。植物纤维纸及其制造技术是沿着丝绸之路传播的,“中国纸也随丝绸一起西运,20世纪以来沿这条商路,各地出土大量汉魏及晋唐古纸,因此也可将这条商路称为‘纸张之路’(Paper Road)1972年,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中,考古学家发现了若干纸质文献,其中一件文书残纸上用汉文墨书九个字“当上典狱配纸坊驱使”,意为把犯人发配到纸坊服劳役。另一件书有“纸师隗显奴的文献,其纪元为“高昌王麹文泰重光元年”(620)。这说明,公元7世纪初,高昌地区不仅有本地造纸业,造纸技术具有较高水平,还出现了“纸师”这样专门管理造纸业的官职。

有学者认为:“造纸术在北朝至唐初传入高昌(吐鲁番地区),到了唐朝中叶沿着丝路传到了于阗。”但西域并不是纸张西传的终点。公元751年,镇守西域的高仙芝与沙利统帅的大食(今天的阿拉伯)军队在古城怛罗斯进行了一场战争,这场被后世称为“怛罗斯之役”的战争,以唐军惨败告终,被俘的近两万唐军中有各类手工艺匠人,其中包括造纸匠人。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在怛罗斯战役结束后,撒马尔罕就出现了第一座造纸工坊,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浩瀚的历史中,这场微不足道的冲突战只是蝴蝶扑闪一下翅膀,却影响了中国造纸术西传的进程。

和田在新疆南部,古称于阗,现为维吾尔族聚集地,以盛产和田玉闻名,是著名的玉石之乡。然而,鲜有人知的是,昔日的和田也是一个造纸之乡。当地还有一个小巷,名叫“卡卡孜库恰”,即“纸巷”之意。当地气候炎热,适宜种植造纸原料桑树。1908年4月,英国人斯坦因在和田地区一座唐代寺庙遗址中发现了一个记载当地纸张买卖的账本。账本中记载,唐代新疆地区产的纸不但用于文书,还用于印钱、制扇,进入了生活用品的领域。据《维吾尔医学常用草药》记载,当地民间有用和田纸包伤口止血消炎的风俗。甚至还有人用和田纸做鞋底,有吸汗防臭的效果。记得2008年我在北京培训时,故宫博物院的徐建华老师给我们讲修复案例,就曾提到修复新疆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纸鞋,其鞋面、鞋帮都用文书纸糊蒙,鞋底、鞋跟用较厚的皮纸制成。文书纸上记录了不少当时、当地的事物,有的内容就是账目,原始、质朴,有非常珍贵的史料价值。修复师们通过高超的技艺,把纸揭取出来,独立保存,又采取复制纸的方法来复原纸鞋,由一件文物拓展出两件文物,各不损伤,相互照应。这个案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纸张在西域这样特定的环境之下,显然比其他有机物质存世时间更长。印象中,徐老师说,揭下的文书纸是皮纸,至于是不是桑皮纸,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从对博物馆所存文物的观察来看,新疆桑皮纸大多还是用作文书、钞票。

与很多手工业一样,桑皮纸也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过程,直到2011年,由国家图书馆古籍保护中心主办的“西域遗珍——新疆历史文献暨古籍保护成果展”吸引了数万人的关注。这次展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在北京对新疆珍贵历史文献作全面展示。展览上,保护中心也邀请了相关的桑皮纸非遗传承人到现场展示造纸技艺,受到各方热切关注。随后,由新疆文化厅发起,国家图书馆古籍保护中心配合的新疆桑皮纸画展在北京举办,而后在全国巡展。为了更进一步保护桑皮纸的制作技艺,保护中心还出资购买了一批纸张,新疆桑皮纸制造业自此又开始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

我所去的墨玉县普恰克其乡布达村,是目前和田地区仅有的保留了传统手工造纸技艺的村庄。村子四周有成片的桑树,被称为“桑皮纸之乡”。维吾尔族桑皮纸制作技艺于2005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托乎提•巴克老人就是在这个造纸之乡传承着祖祖辈辈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已经整整经历了九代。老人过世后,他的遗孀和子女继续传承着技艺。

墨玉县文广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艾散江老师一直帮我联系行程,提供车辆,并安排他的同事金丹老师做我的维吾尔语翻译,以便我能深入交流。此次接待我的,就是巴克的妻子和她的儿媳及孙子。

造纸的地方就在老人家中。一小片院落内,两两相依,斜靠着数十个纸帘。在造纸中,将处理完毕的分散纤维交结在一起的过程,叫“成形”。成形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将水和纤维混合物“浇”在纸帘上,然后滤水干燥成纸,我们之前所见的尼木造纸就是如此。新疆造纸法类同于西藏,浇纸过程也与西藏尼木地区并无二致。由于浇纸法不易使纸张表面平整,在湿纸时,老太太就用手在纸张表面摩挲几下,算是平整工序了。难怪当年有画家抱怨这桑皮纸表面粗糙,特别费笔。

和田地区日照充分,大约两小时后,纸张发白,就可以沿帘子周边慢慢撕下。由于当地尘土较大,取纸时可明显看见阳光下飞扬的灰土。老太太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了如何剥桑皮取料,如何手工捣料。在此不得不提一下他们的捣料法,真可谓纯手工操作:把煮熟的桑皮料放在一块半圆形的石板上,剔除杂质后,用一种柄短头大的木槌敲砸,木槌敲击皮料的一面嵌入密密麻麻的螺丝钉,目的在于加大敲击的接触面和力度。在砸料的过程中,还需不停翻叠皮料,同时加水,待桑皮料被砸成饼状,颜色呈黄白色才算完成。

我在小院里拍照时,发现一个特别旧的废弃纸帘,明显与院子里的其他纸帘不同。据老太太介绍,这是他们原先一直使用的老纸帘,木框上的网布是新疆当地所产土麻布(当地称作钞布),结构疏松,拉平后撑于木框上。由于麻布纤维会与纸张纤维交织,揭纸过程费时、费力,易出次品,让他们颇感烦恼。所以,当出现新的替代品——尼龙网布时,当地所有的手工造纸者都不约而同地将麻布更换成尼龙网布材质。难怪我在进村的路边看到很多类似铝合金纱窗的物件,一度还以为是生产门窗的厂家,不料竟也是造纸的工具!虽然使用新的替代品,工序简便了,速度加快了,成品率也提高了,但在我看来,钞布所制的纸张,纸面上形成了不规则的网络纹样,纸面显得比较灵动,而近年来多地生产的纸张,表面网络纹样规整死板,纸样过于平实硬挺。要是用当代生产的桑皮纸修复旧时的新疆文书,是否有无法调和之感呢?对此,我也只能想象一下,毕竟我还没有修复过新疆的纸质文物。另外,此地还存有不少用钞布制作的老纸,在阳光下检视,纸张偏薄,呈半透明状,纤纹分布不均,纸面纹路也不甚清晰,却蕴含着传统工艺的生命张力。当然,两种不同的纸张价格差距也是显而易见的,老纸每张100元,新纸每张20元。老纸库存渐少,新纸不断生产,桑皮纸前景可想而知。

来南疆访纸之前,我多多少少做了点功课,知道桑皮煮料使用草木灰,而且是胡杨的草木灰,被称为胡杨木碱。奇怪的是,当我向老太太的儿媳妇询问时,她却说只用水煮。再三询问,她依然如是说。我以为,工艺又被改变了,颇感遗憾。返程途中,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水怎么能把皮料煮烂呢?此时车轮滚滚,离开布达村已有八千米远了,我厚颜向金老师提出要求,想返回去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司机二话不说,便一把调转方向。车刚开到门口,我见没有旁人,便直奔灶棚下,围绕大铁锅左三圈右三圈地里外寻找,一无所获,便索性揭开大锅盖,仔细察看锅底残留物。站在旁边的老太太一脸疑惑,直到金老师向她做了解释,方才哈哈大笑,用维吾尔语嘀咕了一阵。金老师翻译说,不用胡杨木碱怎么煮得烂呢?老太太带我们绕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掀开编织布盖,露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锁,里面存放着数袋灰白色沙土状的胡杨木碱。我同学轻轻耳语,叹道:“这种古老的方法,一代代的能传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可我至今仍未想明白,老太太的儿媳妇为何坚持说只用水煮,是担心我们不认同煮料用碱,还是认为此乃技术上的机密?

我攥着老太太送我做样品的一把胡杨木碱,不免想,如果不是我坚决返回,如果不是老太太的毫无保留,这次的新疆访纸之行或许会留下些许遗憾吧?再次离开前,我和老太太在纸坊门口拍照留念。纸坊的门牌上,贴着绿色立体的字:和田维吾尔古老桑皮纸乡托合提巴•阿吉庄园。门牌有点旧了,“巴”字也脱落了,只在上面隐隐留下一抹影痕。老一辈造纸人逝去,新一辈造纸人又将如何接棒呢?

在南疆行程结束之前,我们又去了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热瓦克佛寺遗址。当我们痴痴地站在沙漠腹地,万籁俱寂,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无尽的黄沙吞没。突然觉得天地之间人类的渺小,内心深处涌入了无尽的孤独感。这,是否也是造纸人心中的孤独呢?

(本文选摘自《寻纸》,汪帆著,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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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桑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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