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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蜀水 妙音回荡
一方水土一方人,佛与众生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佛佑芸芸众生,经年累月地注视着人们耕耘与收获,欢喜和忧愁。然而,才发明近180年的摄影术,还未来得及记录这一切,它们或许就要从我们眼前消失,或是干枯于高墙大院、公园广场中。十年行走,十年拍摄巴山蜀水之间佛与人的故事便由此生成了全部的意义。
巴山蜀水 妙音回荡
撰文、摄影 / 袁蓉荪
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示意图,袁蓉荪手绘。
发愿:求真溯源,跋涉天地
平生第一次和石刻亲密接触,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事了。表叔骑着当时在成都还不多见的雅马哈125型摩托车,搭着我去看大足石刻。那时,重庆还属四川,川内第一条高速公路成渝高速还闻所未闻。记得我们经过蜿蜒起伏的老成渝路,费时一天才到大足宝顶山,虽早已灰头土脸,背痛腰酸,但我年少气盛,下了摩托车,便拿起我的海欧4B相机拍了起来。那时拍摄,只为一时兴起,也不知所拍对象为何方神圣,不过走马观花地拍了两卷120黑白胶卷,以示到此一游而已。不曾想,这却为我二十多年后系统地拍摄石窟造像埋下伏笔。石刻造像的精美绝伦,佛菩萨威仪中的慈眉善目,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唐代摩崖佛龛群
四川省夹江县千佛崖石窟。夹江千佛崖依山崖临青衣江开凿,沿着秦汉古道旁的大观山长逾千米、高几十米的山岩上,伴随古栈道、石板路的千年沧桑,尚存百余窟唐代摩崖造像。千年古道如今依然是来往的要道,只是牵马的行者变成扛洋马(自行车)的路人。
唐代药师佛龛
四川省巴中市巴州区水宁镇水宁寺石窟。水宁寺唐代石窟开凿在一座约百米长的石壁上,排列出大小不等的11个佛窟,都是精美绝伦的罕见之作。水宁寺石窟并不对外开放,只对特批的研究人员打开。多年来一直看护这个石窟的74岁文管员王顺泰,认真检查完文管所陪同人员的批文,登记签字后,扛着木梯,拨开荒草,带着来到石壁佛龛下。这是第1号窟,初唐开凿的药师佛龛,药师佛造像体态丰腴,慈容安详;两旁日光、月光菩萨丰润多姿,妩媚含笑;力士肌肉雄健,咬牙瞪眼。有专家学者称道水宁寺“盛唐彩雕全国第一”。
后来,摄影慢慢开始伴随我的生活。无论风光、风情,抑或古镇、民俗,我皆沉迷于心仪影像寻觅中。偶尔也顺便拍摄一些石刻,只不过浅尝辄止。2005年一次行走乡间古道的探寻之旅,却使我豁然洞开:荒山草丛中,一龛长满苔藓的古代石刻造像吸引了我,石像虽风化残损,但慈祥的微笑隐约可辨,石板路上积水的马蹄印似乎在诉说佛与众生的千年故事,霎时万籁俱寂,似闻梵音,犹如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灵动山间,就此萌发探寻拍摄古代石窟的念想。醉心于石刻上千年风蚀的道道石纹和斑斑石花,摩崖石刻上残存的朱砂、石青等矿物质颜料历经岁月洗礼后的迷人光彩,盘根错节的古树和慈眉善目的菩萨一同呼吸旷野的清新空气;特别是那些石刻造像穿过浩瀚历史风尘的端庄静穆神态,千年不变,使人着迷。由此,我开始系统研究拍摄巴蜀石窟,经年累月地翻山越岭,行走于巴蜀大地。遍访西南石窟造像后,进而生发求真溯源的愿望,追寻佛教石窟传播的步步佛迹,跋涉天南地北,弹指间,不觉酷暑严寒已十载。
唐代释迦说法龛
四川省梓潼县卧龙镇卧龙山千佛崖石窟。千佛崖其实为一墩东西长5.5米,南北宽5.2米,高3.2米的巨石,其四面壁上,东、西、北三面开凿三窟,南壁刻千佛造像千余尊,故名千佛崖。此释迦说法龛造像优美,雕工技法娴熟,色彩犹新,是唐代石窟艺术中的精品。为保护计,早已原址建屋,遮雨挡光,室内还加钢筋护栏严密保护。
唐代佛龛群
四川省巴中市兴文镇沙溪村石窟。唐代京城长安翻越米仓山的入蜀要道“米仓道”,由水宁寺到米仓山南麓巴中,途经一小村庄叫沙溪。顺着一片片刚插秧的水稻田一眼望去,突起一道浅丘,隐约看到一些小窟窿,当地人称这是邬家梁子。及至近处,那些小窟窿乃一龛龛唐代造像,计有石窟17龛,大多为1米见方的小龛,造像虽风化严重,有的仅剩大致轮廓,但盛唐风韵犹存。酷暑寒冬千百年,佛在这田边地头,注视着一代代的人们从龛前缓缓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追寻:发轫西域,立足中土,留香巴蜀
自公元前3世纪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奉佛教为国教后,公元1世纪印度逐渐有佛像创作。起先,佛教徒无非以山间的洞窟为禅修、生活之所,尔后人们便开山凿洞成窟,还在洞窟中置佛像、佛塔,描绘壁画,就此产生了石窟寺。最初石窟造像与壁画是为禅定时的观想之用,其后演变出装饰效果,石窟开凿愈发辉煌壮观,千年石窟艺术也由此而诞生。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北壁有初唐所绘张骞出使西域之图,印证佛教传入中国系始于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求取佛法这一说法不诬。至此,石窟造像艺术也随着丝绸之路上往来不绝的商贾驼铃声传入中土,与中国传统雕塑、绘画、建筑相融合,生根发芽,成就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又一朵奇葩。
唐代小佛龛
四川省丹棱县双桥镇刘嘴石窟。丹棱处于通往名山的南方丝绸之路古道上,行客往来不绝,文化商贸繁荣,佛教石窟艺术也如火如荼。刘嘴万佛寺石窟,散落在果林菜地边10余个石包上。因捐资开窟的百姓家境不同,这些石窟和造像大小不一,简繁俱有,上千年在地头经霜吸潮,再雨淋暴晒,低处的造像风化尤甚。丘陵山区找块平地不易,这个天然平整的大石面,在漫长岁月里,已经被乡亲们用作晒场。在众佛的身旁,晒种子、晒豆子,一片和谐自然之境。
唐代佛龛群
四川省安岳县八庙镇卧佛院石窟。卧佛沟在唐代有规模壮观的卧佛院,卧佛院摩崖造像始于唐开元十一年(723年),沿卧佛沟860余米长,南北两侧高约20余米的红砂岩壁上,一侧开有巨大的卧佛,另一侧就其山势高低错落,开凿了几十个佛窟与经窟。寺院早已灰飞烟灭,仅余卧佛沟山崖上1600多尊盛唐摩崖造像,依旧在千年古道旁,默默注视着过来去往的众生。
宗教和艺术都是人类深邃的情感结晶。美学家宗白华说过:“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数千年,世界最伟大的建筑雕塑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情。”以鸠摩罗什为代表的高僧在北方大量译经传道,得到皇家王室的大力支持和倡导,一时中土大地上,高僧大德矢志弘法,晨钟暮鼓不绝于耳。随着佛教逐渐中国化、世俗化,石窟开凿造像也如火如荼地展开。寻迹探访后发现,佛教石窟往往与丝路古道上的重镇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凡是离城镇不远的山岳,有河流且岩石易于雕刻,所在之地都有佛窟的存在;所依傍的交通线上的城市,源源不断地提供了香客和佛寺的补给,而山野之隐,又营造了绝佳的礼佛修行环境,让人不得不由心赞叹古人的智慧。开凿石窟,是佛教达到相当程度时的产物,宗教的虔诚使来自各地的工匠、艺术家创造出一窟窟、一龛龛精美绝伦的佛教艺术作品。从新疆克孜尔石窟、库木吐拉石窟开始,沿河西走廊的敦煌莫高窟、榆林窟、天梯山石窟、炳灵寺石窟、麦积山石窟、固原须弥山石窟,再由陕北到中原腹地,一路绽放出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天龙山石窟、响堂山石窟这样的朵朵莲花。然而,北方战乱却中断了石窟开凿的漫漫“花季”,中原大地结束了大规模造像历史。柳暗花明,唐朝皇帝两度入蜀避祸,社会政治活动重心一再南移,石窟艺术的火种随着接踵而至的士绅、商贾、工匠传入巴蜀,由广元千佛崖、皇泽寺,巴中南龛、水宁寺,到邛崃、蒲江、丹棱、夹江至乐山大佛,再到安岳卧佛沟、华严洞,大足宝顶山、北山石窟,巴蜀大地延续了中国石窟艺术史,俨然成为中国石窟这部史书的后半卷,石窟造像艺术达到鼎盛辉煌时期。
唐代释迦佛窟
四川省丹棱县双桥镇刘嘴石窟。丹棱黄金村堪称石窟之乡,在密集的柑橘树、豆角架掩映中,露出几块红色的巨大的石包,唐代在上面开凿了几十窟造像,称为刘嘴石窟。刘嘴石窟规模最大的一龛是第6龛,莲座上的释迦牟尼佛,造像大小如真人一般,神态肃穆,雕刻简洁,且保存较为完好,是刘嘴石窟中难得的精品。风中飘来淡淡的药味,村民背着喷雾器给这片柑橘树喷药除虫,面前的佛祖,闻着泥土味、花香与农药味,佛似到人间。
唐代佛道石窟
四川省仁寿县高家镇鹰头村牛角寨石窟。双流县与仁寿县交界的龙泉山脉僻静的牛角寨,有唐代石窟造像101龛,还有6龛、124尊道教造像。梭石坡是道教石刻集中的地方,当地70岁的文管员黄天建打开难得一开的铁门,满院青草萋萋,静静中一派佛瑞仙道之境,却又被跟来的黄天建孙女的小狗叫声打破。世事沧桑,作者于2018年4月再次到访的时候,黄天建爷孙俩已经不在人世。
纵观石刻发展的历史,北魏和唐代是中国石窟开凿的两次高潮,沿着丝绸之路和江河古道,石窟凿造的薪火,渐次在古称西域的新疆、甘肃河西走廊、中原黄河流域和巴蜀大地传播。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进程中,中国石窟兼收并蓄,互为影响,不断融合本土文化和儒道思想,形成不同时代的特色模式和内涵。魏晋时代以云冈石窟为代表的早期石窟,因明显受印度犍陀罗等艺术形式的影响,石窟造像多呈现“胡貌梵相”,融汇北魏文化的“云冈模式”和“瘦骨清像”风格影响中原并反哺河西走廊;龙门石窟及其后的隋唐石窟,更具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融合的特点,进入开凿石窟的盛期,形制以大像窟、佛殿窟、塔庙窟和少量禅窟为主,多三世佛、释迦、交脚弥勒、千佛、思维像等,稍晚开七佛、无量寿、倚坐弥勒、观世音和骑象普贤像;唐宋晚期的石窟代表安岳、大足石刻,汲取前期石窟艺术精华,植根历史悠久的巴蜀文化沃土,形成鲜明的本土化、世俗化特色。此时石窟形制仍盛行大像窟、佛殿窟,摹拟地上佛殿,出现许多道教、儒教,以至儒释道三教合一龛,造像除释迦外,阿弥陀、弥勒、药师等净土和观世音造像等等渐渐复杂,地藏、密教形象风行。石窟文化融入巴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的生活部分依赖于这些传统文化的支撑,使这一文化现象体现地域化、生活化的特点,石刻题材和内容愈加多样而丰富,连同其独特的宗教文化内涵,掀开中国石窟艺术新的篇章,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石窟艺术宝库。
唐代释迦说法龛
四川省内江市市中区圣水寺石窟。内江沱江岸边的壕子口,唐代开窟建寺,宋代名为兴慈禅院,后因寺后山上有终年不涸的山泉水流出,水质清纯,视为灵泉,故更名为圣水寺。圣水寺有摩崖石刻造像80余龛,400余尊,在后山200多米的黄沙岩石壁上星罗分布,大悲殿、涅槃殿中也有多少不等的佛窟。殿后僻静处有一小庵,民居式的小楼紧倚一个唐代窟龛,释迦佛、观音菩萨、天龙八部等造像依稀可辨。杂树缠藤蔓,飘摇吊脚楼,居士婆婆的喃喃诵经声,乃沧桑岁月的一个片段。
唐代七佛龛
四川省广安市肖溪镇冲相寺石窟。从隋唐直到明清,广安肖溪古镇是渠江上远近闻名的水码头,冲相寺就位于码头的几公里之外,寺后是一片佛国世界。在近50窟隋唐时代的摩崖石窟里,这是1窟规模较大的七佛龛,此七佛龛唐开元六年(718)开凿。整窟高约3米、宽近10米,为皆已入灭之七佛。“文革”当中,七佛的头颅被悉数敲掉。如今,窟壁上那个时代残留的石灰标语“打倒四人帮”,与共同经历这难忘岁月的众生乡亲,成为隔世的见证。
沉浸:巴山蜀水,偏安富庶,花开次第
从地缘上来说,巴蜀地处中国西南一隅,西邻青藏高原,南连云贵高原,北接三秦、中原,自古是经金牛道、米仓道联系北方中原和南方的要冲之一,也是由成都为起点的南方丝绸之路与东南亚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巴蜀文化有深厚的文明土壤,在中华文明史中具有重要地位,金沙遗址和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古蜀青铜铸像与面具,渠县、雅安等地屹立至今的汉阙,巴蜀各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砖、汉俑等,在中国雕塑史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四川是道教的发祥地,也是佛教经南方丝绸之路传入较早的地区,在乐山、绵阳等地出土了不少东汉和三国时期的佛像与具有佛教特征的遗物,成都万佛寺出土了大量南朝佛教石刻造像,都表现出巴蜀地区佛像雕刻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成都在南朝为中国佛教文化中心之一;隋末唐初北方战乱频仍,中原各地的大德高僧纷纷入蜀,玄奘法师也来到成都大慈寺。时年23岁的玄奘在成都受戒不久便讲经说法,博学广闻后,深感国内佛学经典之不足,几年后,便发愿西行求法,一路艰辛劳顿,到达印度取得佛经。这些因素,都成为佛教石窟造像在巴蜀大地如火如荼开凿的缘由。
唐代弥勒大佛
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碑记镇半月山石窟。唐代依山开凿弥勒大佛,名为半月山大佛。倚坐弥勒佛佛像面部丰润,双耳垂肩,表情安详恬静,古朴雄浑。历经唐宋两代而建成。“文革”期间,半月山大佛也被当作“四旧”来破,大佛损毁严重,大佛寺作学校、乡政府使用,1977年全部建筑拆除干净。大佛脚下,成一片杂乱的民居,打小生活在这里的少年,把大佛像当成玩具,互相挑战胆量,踩着建庙的凿孔三两下便由地面攀爬上20余米高的佛头。
唐代佛与力士
四川省雅安市名山区马岭乡看灯山石窟。看灯山是南方丝绸之路和汉唐蒲江井盐运销雅安的必经之地。看灯山石窟共有大小佛窟63龛,造像600余尊,在川西算规模较大的一处摩崖石窟。居于崖壁中心的第6龛规模最大,以释迦佛为中心。此龛历经劫难,2004年8月,村民们抓住两个盗割大佛头像的蟊贼,把大佛头拼接装了上去。不料几年前,佛头再次被偷走,村民只好用纸板画个佛头安上去。
更为重要的是,唐代安史之乱和黄巢起义爆发,玄宗、僖宗二帝都逃到安稳富裕的四川避难,很多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以及工匠艺人也接踵而至。他们既带来京城长安的粉本窟样,又有开凿佛窟的愿望——祈求国泰民安,尽快平定叛乱好返回家园。于是,上行下效,巴蜀各地的佛窟开凿就此遍地开花,融合地域文化,形成了巴蜀佛窟有别于北方佛窟的特点:平民化、世俗化、本土化,随情随性——你钱多开一个大窟,我钱少就凿一个小龛。开凿石窟非常耗费财力,贫瘠之地是难以做到的,但四川却不同,唐代即有“天下之富庶扬(州)一益(州)二”的说法,为开凿一个石窟花费十几年、几十年的银钱积蓄,在偏安一隅的天府之国的四川屡见不鲜。
五代千佛岩
四川省资阳市安岳县船形村罗汉寺。安岳县城边的罗汉寺,隐藏在大片柠檬树遮掩的农居后面的山上,寺庙早已不存。罗汉寺石窟开凿几乎都是五代年间,而公元907年唐代灭亡后梁建立,中原大地频发战乱,民不聊生,大规模开凿石窟业已停止。五代年间的石窟,龛浅窟小,鲜见体量稍大的造像,造型趋于粗犷,线条非常简约,究其原因,五代乱世中四川虽偏安一隅,安宁环境可开窟造像,但社会财力已不如盛唐,所以佛龛都开凿简单。罗汉寺10余龛造像,静静伫立在茂密的青草竹林间, 题刻为五代天复年间的这座千佛龛,矿物质颜料尚存。在此祈福挂红的民俗传统,一直以来都受到村民的喜爱。
唐代小佛龛
四川省乐至县回澜镇马锣村睏佛寺。睏佛寺厨房有一个唐代旧龛,唐时流行的龛楣残存些许,龛门左右力士依稀可辨,然而,佛、菩萨已是百姓自己新塑,贴上金箔纸,刷点黄蓝油漆,敬了块红布披上,就是乡民心中的神。佛龛终日在厨房烟熏火燎,佛像也算饱食人间烟火。
自古人言蜀道难,历代直至近代以来,巴蜀之地堪称中国文化的避难所,天远地偏、战乱较少,使石窟这些历史文化遗迹能够较好地保存下来。过去的岁月中,这里的经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相对滞后,交通不便,地处山野地区的石窟造像,虽然也经历过自然风化和一些人为损毁,但总体来说,巴蜀大地这些以唐、宋佛窟造像为代表的石窟艺术,和那里传统的农耕文化一起,得以幸存于世。
唐代摩崖佛龛
四川省营山县太蓬乡太蓬山透明岩石窟。太蓬山自唐代以来佛事兴盛,现存中、晚唐以来的石窟造像104龛、1600余尊,主要开凿于半山腰峡谷中的透明岩。但满山石窟在文革中悉数被毁,没有一尊完整的造像留下来。透明岩旁边小庙的普定和尚曾是当年砸菩萨领工分的带头人,世事难料,冥冥之中俗名王永和的他上山削发为僧,成为佛像的守护人。
唐代释迦牟尼涅槃图
四川省乐至县回澜镇马锣村睏佛寺石窟。乐至县30公里外马锣村山上的一间简陋大瓦房里,因有一尊身长10米的卧佛,称为睏佛寺。当地人称此尊卧佛为睏佛,即在床上被下睏觉之佛,乃卧佛、睡佛的不同之解。右胁而卧的大佛头长2.1米,双目微合似睁,呈安详宁静之态,身后静立弟子们和天龙八部。睏佛看起来缺点古意,因历代居士香客的妆彩,已经原貌难觅,被光鲜刺眼的厚厚油漆所遮挡。乡间的供桌也很简单,两片布缦挂在竹竿上便是龛门,长条凳上放两包装着大米的米袋子,就成了跪拜的蒲团。如他们自己所说,敬佛不在形式在于心。
留影:佛即众生,众生即佛
我最初拍摄石窟,皆为石窟造像的艺术之美所感召,每每动情于石刻造像穿越千年的岁月沧桑。因而,刚拍摄石窟的那两年,也像通常拍石窟的人一样,仅仅把镜头对准佛像。但是,时常在巴山蜀水的乡间看到那些虔诚的人们,他们的劳动生活融入这些古老造像环境之中,与这些石窟佛像可说是生息与共,那些佛与众生自然融洽的生活场景逐渐打动了我。佛窟造像东传中国已逾千年,而之所以在中国大地上薪火相传,连绵不断,离不开一方水土一方人。
唐代千手观音
四川省内江市市中区河坝街东林寺。内江东林寺始建于唐乾宁元年(894),明代万历年遭焚毁,清代康、乾年间重建。寺后山崖雕凿有晚唐千手观音石刻造像,千手观音善跏趺坐,戴花冠,饰璎珞,雕刻流畅精湛,形态端庄秀丽。在1941年8月日本侵略者飞机轰炸内江时,全城一片火海,东林寺也被烧毁,幸好千手观音造像毫发未损。1949年后,东林寺改作皮鞋厂、冷冻厂和学校,千手观音掩藏于皮鞋厂壁内,躲过了“破四旧”的劫难。1984年,内江市佛教协会将东林寺收回修复,东林寺又晨钟暮鼓,经声不绝于耳。
唐代佛龛石
四川省眉山市洪雅县罗坝乡阿吒山石窟。青衣江边罗坝古镇是告别成都平原,入雅安、康定进藏的古道最后一站的水码头。历史上这里佛教文化繁荣,晚唐时开凿的阿吒寺石窟造像,恐与此不无关系。阿吒寺摩崖造像分布于高4.4米、长5.7米、厚3.5米的巨大红砂岩上,一面镌刻大小罗汉像108尊,另一面有高镂空雕刻的华严三圣大龛,毗卢佛与文殊、普贤菩萨造像高约1.6米。明代以前似曾有建筑依势造殿将造像盖住,为进香拜佛庙堂。2007年5月,深山中的阿吒寺造像遭到惨痛破坏,华严三圣的精美佛头被盗割。之后,便用钢筋焊起密密的栅栏。
摄影术才发明不到180年,在此之前不可能有影像记录佛窟与百姓生活,之后对于佛窟摄影,又大多是文博系统对造像本身的资料性拍摄,鲜有人拍摄记录这一代代生活在石窟造像周围的众生百姓的生活。然而,这些年的经历,我明白眼前这些延续千百年的人与佛的自然生活状态,正在无情地消逝。事实上,北方的佛教石窟地区已经难以再见到人与佛之间的活态生活场景,巴蜀地区的留存实属幸运。为此,我在继续拍摄石窟造像本身之余,开始越来越多地把镜头聚焦到生活在石窟附近的人们,更加关注当代的人们与佛窟的关系,追踪拍摄佛窟和百姓众生的悲欢故事。如此,石窟造像渐渐成了我拍摄的背景,百姓生活成了我拍摄的主体。
宋代佛道龛
四川省蓬安县南燕乡水口村石佛石。嘉陵江边的蓬安县,城外40余公里南燕乡丘陵山沟里的水口村,在吕家垭口有座开凿摩崖石刻的大石包,当地人称石佛石。连绵浅丘中的这座巨石上,造像面积有16平方米,保存稍好有4龛平顶龛,大小20余尊造像。雕刻质朴粗犷,极具民间意味,其造像风格应开凿于宋代。水口村地处偏僻乡村,交通尤为不便,石佛石摩崖造像2010年在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中才被发现。四周村民居住分散,以欧姓为主,至今专事传统农耕,难得有外面的人进来,他们显得热情又稀奇。
明代三世佛窟
四川省安岳县高升乡洞库村三仙洞。开凿于明代的三仙洞石窟,供奉有儒释道三教造像而得名。这窟佛教造像,雕刻三世佛和观音、大势至菩萨,慈祥和蔼又不失端庄,背屏深浮雕与镂空雕刻结合,精细传神,而窟顶却是太极图,已然融入道教文化。这天是农历十月十五日,附近乡村百姓又来三仙洞做会进香。
这十来年的拍摄,我经历了很多,看到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被改变被破坏的石窟造像,有惋惜也有愤怒。更多的时候我选择客观如实地记录,以我所能,把历史的东西交给历史。或许有的人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做这件事,但自觉这十年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段。石窟终究都会有风化入灭的时候,我们的后人,也许不只是要看标本式的石窟造像图片,或者去博物馆的射灯下,看那些幸存的冷冰冰的造像,我想,他们还想知道石窟文化得以延续千百年的文化土壤。
宋代佛窟群
四川省泸县玄滩镇平安村延福寺。泸县玄滩镇山上凿于宋代的延福寺石刻,在延福寺长33米、高4米的山崖石壁上有4窟24龛摩崖石刻,造像310余尊。延福寺造像大者盈丈,小不足尺,神态各异,内容丰富,佛道造像共存,还有宋代玄奘取经像,是迄今年代较早的携猴取经像。这里的石窟造像保存较为完整,可惜近代曾被百姓妆彩,古佛神韵失去多半,前些年文物局已修庙堂式建筑遮风挡雨,保护这座石窟。由于地势偏远,除一些吉日个别乡邻来烧香拜佛,平时少有人迹,偶尔开门,老少村民也会过来看个新鲜。
宋代文殊师利窟
四川省安岳县顶新乡民乐村茗山寺。中国石窟造像通常认为唐盛宋衰,但安岳、大足的宋代石窟,却是中国石窟艺术的最后辉煌,茗山寺几十尊宋代摩崖造像,是其中的经典代表。这窟主尊文殊菩萨像高5米,头长1.3米,左手托书外伸1.5米,经书和手的重量超千斤,仅以高2.2米的垂地袈裟支撑,千年不坠,乃古代工匠巧妙运用力学,所结成的古代雕塑艺术与技术完美结合的典范。文殊菩萨头戴华丽精美的五叶佛冠,身著右袒式大衣,胸前饰有璎珞,右手平置于胸,面部丰润,神情淡雅,不凡气度中更显妩媚。
石窟造像艺术,是一部开凿在石头上的史书,是集宗教、建筑、服饰、雕刻艺术和人文历史为一体的恢弘篇章,拍摄佛窟不仅为佛像本身,更是留存这段过往历史以及佛与百姓众生延续千年的悲欢故事。石窟千年,人生有涯。在互联网时代,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拾取不断消失的活态背景下千年石窟的影像,记录石窟文化的人文环境与这段鲜活的历史,集结对于社会文化研究有意义的影像善本,是冥冥中逐渐了然的夙愿。心灵的崇敬,并非宗教的崇拜,而是对人类文化和文明的虔诚。在人类文明的衍化进程中,信仰与宗教意味的创造,不仅是人类文明的起源,更是社会文明发展的重要推力。
唐代佛龛群
重庆市潼南县崇龛镇薛家村千佛崖石窟。崇龛镇的千佛崖石刻呈东西走向,长30多米,残高4米,经两次发掘,裸露出中晚唐、北宋时期造像,有43个窟龛,283尊造像。当地63岁的村民张庆明说,此前这里曾有千佛寺,从山脚到山顶有七重大殿,清代白莲教的一场大火将千佛寺烧了,后院的摩崖石刻却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原本千佛崖有9米高,1958年建设崇龛水库,顶部5米在采石料炸山取石中被截去,仅距地面几米高的崖面造像得以保存,但被开采的碎石完全掩埋。2011年8月,有人在此取这些碎石,石刻才重见天日。上报发掘后,文管所请乡民看护起来,山崖前的平坝,正好铺两张晒席,被当地村民作为晒场。
明代佛道龛
四川省洪雅县将军乡拳石村苟王寨。苟王寨石窟位于洪雅县城20公里外寻龙溪白象山的峭壁间,悬崖半腰的古栈道上。明代蒙古大军攻陷成都后,洪雅、夹江一带军民数千人逃入苟王寨,依山据险抵抗蒙军,寨陷后即遭屠城,一时血流成河,此后百年间,附近乡间一直有“雨夜鬼哭”与“半夜鬼火”的传说。明弘治初年(1488)至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的76年间,陆续开凿30龛94尊摩崖造像,以儒释道三教汇同,超度抗蒙军民亡灵,抚慰忠魂。文管部门聘请62岁的本地人王俊珍和她老伴龚万云,看护苟王寨石刻,老龚时常下山干点活,孤独的王婆婆就养了一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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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版式呈现
本文节选自《文明》2018.06期
本期微信责编 / 吴鸿 制作 / 金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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